第二十八章 百足之虫,温汤烹之(中)
二月中旬的时候,京城东头的人都听闻了,城东怀昌胡同的那座许多年前就被朝廷收缴的私宅又搬进了新的主人,有在达官显贵家当差的知情人士透露,这宅子的新主人是一个去过西洋的大官,年轻有为,深得皇帝和圣母皇太后的赏识,才把这个宅子赐给了他作府邸。而又据怀昌胡同附近的居民说,新户主搬进来的前几天,这胡同里可是够热闹的,许多破旧的青砖碎瓦,木桌石椅被一车一车地运出去,后来甚者连碧影都没凿下来扔了出去。 本来,新主人入住,要个新气象是人之常情,人家有钱全部翻新谁也管不着,但奇的是,代替这些旧物,运进胡同的并不是崭新的青石,木架,木床什么的,而是一块一块的草皮,这草皮也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奇花异草,而是像洋人开的寺庙前面常见的那种整齐翠绿的青草,紧跟着被抬进来的桌椅用具也无一不是西洋样式,看得城东的人们开始有些怀疑,莫不是小道消息有误,怎么看着这派头,这马上要搬进来的大官倒像是个英吉利、法兰西来的公使?直到宅子的门楣上选上了写着“沈宅”二字的匾额,“要住进来个外国人”的谣言才渐渐平息下去。 这一处在城东引起了近一个月小风浪的宅院从远处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似乎与北京城中一般的宅子毫无区别,但走近了却会发现,这个“四合院”很明显是挂羊头,卖狗rou的,就像是一个红毛碧眼的西洋人穿上一件中国腔调十足的绸缎长衫,但浑身上下仍然是一股洋味儿——垂花门下本该设置的漆着红漆的朱门却被两扇上半部分有些类似于栅栏的黑色铁门,也见不着门槛,门口也没有碧影的遮挡,路过的人就可以完完整整的看见院子里的情景——青色的草皮中间从横交错地镶嵌着白色的石子儿路,和那些西洋的大使馆的的确确是异曲同工。 章云平悠悠闲闲地溜达进这条不是很起眼的胡同,熟门熟路地摇了摇门口悬挂的铜铃,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从小研习孔孟的世家公子会比他更加痴迷于西洋的文化,就像他时常评价沈哲的那样,此人除了披了层中国人的皮,其他方面几乎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欧洲人,或许连欧洲人都比不上他的思想前卫,特立独行更像是太平洋彼岸的花旗国人。 铁门后面闪出一个个头矮小的生面孔,黝黑的面孔上颧骨刚刚耸起,在盛夏的日光下被晒得发亮,这个个头矮小的陌生人打量了章云平片刻后露出一脸谄笑,一边把门打开,一边热情地招呼:“是章老板吧,我们家少爷吩咐过了,请进请进。” 章云平不明所以地被这个陌生人引进门,京城的夏天不好受,晚上还好说,白天的太阳都毒得很,像是要把干燥的空气烧着了一般,他远远就看见正屋的门窗为了通风都大开着,而屋子的主人沈大人——虽然是在家里,穿戴倒还齐整,除了天气太热把袖管卷起来了以外,全身上下都穿得规规矩矩,衬衫笔挺,扣子系得跟帝国党卫军的军官一样有板有眼——此时正坐在浅褐色的沙发上对着阳光聚精会神地琢磨一块玉原石,直到章云平在他对面坐定他才注意到有客来了。 对于章云平这样的常客沈哲也懒得跟他“好久不见,近来可好。”地嘘寒问暖来一番假模假样的客套,见面的拱手礼被改成了台下眼皮的动作,连招呼都省略成了“诶?你来了。” 给章云平开门的那个黝黑的小个子帮而让倒上红茶就被沈哲给打发下去了,章云平抬抬下巴,指了指那人的背影道:“怎么,新请的仆役?看样子不像是京城人。” “你说唐庆?”沈哲转头望去,苦笑道:“哪是我请的,上头派来的。” “上头?”章云平闻言一惊,他听到这个词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沈哲在紫禁城里的两个顶头上司:“是皇上还是圣母皇太后?” 沈哲将手里的玉原石扔到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自己则往椅背上一倒,抬手松了松自己已经汗湿的领口:“我又不是什么位高权重,手握重兵的大员,那两位祖宗对我的私生活还没观赏的闲情逸致,这位仁兄……是从福建那边儿派来远程cao控的。” 章云平不是很理解沈哲说的“远程cao控”作何解释,不过听到“福建”二字心中已有了个大概,又想到刚刚这个唐庆对沈哲的称呼是“我们家少爷”而不是通常该称呼的“大人”,更加肯定这个人是从沈哲的福建老家被派来服侍他的,而沈哲这个年纪正是年少轻狂不服管的时候加上少年得志,有这么个老爹那边来的眼线,心中的不痛快就可想而知。 明白了自己一不小心提了沈大人心里头“唯一没开的那壶水”,章云平立刻转移话题,看着沈哲一直在摆弄的那块玉原石问道:“你几时开始学鉴定玉石的手艺了,打算以后卸甲归田作赌石的买卖不成?” 沈哲拿起石头甩到章云平怀里,笑骂:“赌你姐夫!少废话,你专业,看看成色怎么样。” 章云平拿起玉石眯着眼睛对着太阳看了片刻,道:“不错,像是缅甸的翡翠但是颜色偏黄,倒像是靠近越南那边的东西。” “章老板真是好眼力。”沈哲象征性地拍拍手,“这就是一个多月前在越南发现的玉矿,好在地处中越边界,那边儿的驻军也还算聪明直接就把发现的人给杀了,封锁了消息,八百里加急把矿石和奏折送到了京城,整个军机处这两日都在商讨此事该怎么办,至今也没个结果。皇上和太后那边的意思也是如果立刻开挖自然会引来英法的觊觎,大清国力衰微,拿着这么个烫手的“传国玉玺”那是肯定逃不过孙坚的死于非命的劫数,而如果不挖的话,虽然越南是咱们的藩属国,但到底还是两家人,一直在人家山头上驻军也没个交代,影响两国感情,更何况这么长久驻军下去定然也会引别国的注意,仍然吃力不讨好,说到底也是两难。” 章云平沉吟片刻觉得这的确是件棘手的事,但眼前这个人应该是由解决之道的,便问:“你的看法呢?”
沈哲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膝盖,皱眉道:“办法刚刚倒是想到了一个,但是成不成得要看运气。我的意思是是不是可以由朝廷出面迁部分失去土地的边民去这片矿区居住,大清近几年来余于民而不足余地的情况也是人所共知的事情,要缓解人口压力也是人之常情并不会引方怀疑,流民由大清派遣官员管制,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发现玉矿存在,而进驻汉民也能对西洋人产生阻碍作用,当然这些流民之中也必定要混入可靠军士,若当真不巧此事有泄漏可能,他们也得当机立断,斩草除根,另外最好是派人把矿区大概的范围确定下来。” 章云平略叫思索道:“的确是个解决燃眉之急的法子,但到底还是个缓兵之计,这矿区始终是个毒瘤,能瞒多久得看老天的意思,长此以往也不是个办法。” 沈哲颇为自信地笑道:“不用长此以往,撑过这几年就好了。章兄莫不是不记得了,咱们跟法兰西的那一战也就是这十年的事,战事一起大清当然不能重蹈覆车把越南交由法兰西摆布,但是想要像以前那样一国独享越南宗主国的地位必然也不现实,不过到时我们若是能把这片儿矿区抓在手里,其实就基本上已经得到了越南的最大价值,一旦越南利益分割完毕,白纸黑字地写在条约上,西方各国也就没有权利干涉我们在矿区内干什么,到那时在行开矿,不是什么都到手了。” 章云平听得是满腹疑惑,不过沈哲这小子的心思他向来都难得在第一时间揣测清楚,也早就习惯了,于是道:“瑄瑜果然是要当在世诸葛,连中法要为越南打一仗也猜得出来,这写成折子明早呈给圣上,可又是大功一件呐。” 沈哲心想十年以后的中法战争你不知道吗?在我这装什么傻呀,嘴上只是说:“功什么功啊,其实我现在的任务跟打手没什么两样,说白了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呗。” 章云平轻笑:“那朝廷请你这打手那可是真够划算的,你老实说,这半年来紫禁城里头那点状况有几样是你没参与的?” 沈哲的眼中泛出一丝有些复杂的神色,身体向前倾,手肘搁在膝上,端起茶杯道:“要是从严格意义上说,直接参与的一件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