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论刘韩 会风云
“将军既然想博名,这场战自然是不会去打的。但将军离晋阳却不离河东,却好比出家人不食荤腥却食猪油,不是心口不一,便是暗藏玄机。难道不是想让冯某人找上门来?” “我不过是想看看这些年是哪位贵人一直不吝资产,供给知远那么好的茶。”刘知远瞥瞥那木匣,笑意深远。 这些年来刘知远每月都会收到一罐茶叶,那些茶叶皆价值连城、极为名贵。开始时有人怀疑他攒钱隐秘、财不露白,对外人说这是贵人相赠不过是个借口,不少人还为此开设赌局。可日久天长后发现他刘知远除了喝这些好茶外,吃穿用度与平常人始终无异,最后也就只得相信了他。而‘稀松将军’的名号亦是由那些赌输了钱的人首先叫出来的。 冯道知道他茶瘾来了,恰逢火炉上瓦罐里的水已经煮开,正“咕咕嘟嘟”地作响,便就势说道:“将军好灵的鼻子。冯某不懂茶道,烦劳知远来泡茶可好?” “长乐老过谦了,陆羽《茶经》有载:天下之水有‘天水’与‘地水’之分,水愈轻则色味愈美。故泡茶以‘天水’为佳,而‘天水’中又以露水为最上,雪水次之,雨水又次之,但这些都是大户人家的讲究了,在这山野村郭只能用‘地水’,‘地水’中又以泉水为上、河水次之、井水最下。长乐老不用河水、井水,而独独让掌柜新打泉水,可见对于茶道亦是颇有研究。”话虽这么说,但刘知远还是起身,拿过了那木匣,“只是恭敬不如从命,知远只好借花献佛了。” 说完,刘知远便打开了木匣,从里面拿出两个精巧玲珑的碧玉小盅和一个茶叶罐。他掀开茶罐,捏一撮茶叶看了看,不禁叫道:“碧螺春!好,好。”接着便一手撮茶,向小盅中抓药似地各放少许,然后挽起袖口抓起瓦罐的手柄,向杯中各倾约半两许沸水,干燥的茶叶立刻传出细碎的“咝咝”声。他静听着茶叶的舒展声,极认真地观察着两个杯中的水色,一点一点地兑水。 整个酒肆里一下子充斥满了nongnong茶香。 冯道看那茶水,碧澄澄得色如琥珀,笑道:“冯某家有比这更好的水、茶,却从没闻过这样的香味!”说着便要端起来喝。 “等一等!”刘知远忙摆手止住了,“这茶半温时味道才是绝佳。”又闭起双目享受得吸了两下鼻子,道:“方才是王者香,现在已是隐者香,冯大人再闻闻看。” 冯道屏息细嗅,果然茶香与方才不同。方才香得又烈又醇,这会儿已是幽香,如空谷之兰清冽沁人。 “将军真是精通茶道,冯某循着晋阳城附近的名泉好水一路找来,还果真找到了。” 心知冯道是想将话题归回正道,刘知远淡淡地道:“知远最爱这隐士之香,早有采菊东篱、悠然见山之想。” 冯道知道刘知远城府极深,却不想自己已经明示暗意了那么久他还要这样惺惺作态,便不想再拖延时间,冷笑一声,拂袖而起道:“刘将军费这么大功夫、做这么多文章原来只是想引赠茶之人一见,现在既已见到,想必已经满意。那冯某就告辞了。”走出两步,又回头道,“算冯某看错了人,这么多年的茶就当是倒掉了!” 冯道发怒的时候岁月的痕迹就不免显现了出来,其中眼角的皱纹鼓胀得尤为剧烈。 “自从主上将刘昫大人封作七公子重睿的老师后,冯大人脾气见长啊。”刘知远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拉住冯道,语言调笑,双目却冷锋凌厉。 “什么‘主上’,石敬瑭,商人耳,他这次的生意虽然做得极大,但目光短浅。”似乎是被刘知远点中了痛处,冯道的脸色看起来有点哀怨,“耶律尧骨,乱世枭雄,会甘心窝在北方当蛮子?燕云十六州一失,便没了地利,凭他石敬瑭,挡不住契丹铁骑。” 冯道如此直言直语也是想向刘知远表明自己的态度。 “哦,听冯大人的口气,那这天下迟早是耶律氏的。大人刚刚说是来找知远打仗的,莫不是想拉着知远一起去投奔那契丹国主?” 两人相互试探一番后,又复坐下。 “契丹人会放心让一个汉族将军施展大才?如此‘明珠暗投’的馊主意冯某人想不出来。”冯道脸上恢复了和颜悦色,“‘天时不如地利,地利又不如人和’,冯某只是说石敬瑭挡不住契丹铁骑,可没说其他人。” “看来冯大人亦通兵道。”刘知远赞叹一句,心里却道:人人都说长乐老是一只千年老狐,今日观之果真不虚。 “灵应宫虽主修儒术,但儒术只可治天下、安天下,却不能打天下、平天下。乱世之中还是杂糅其中的兵家、纵横家、阴阳家之说更为实用。更何况天下大道最终归于一途,想当年孔圣人还不是要求学于道家的老子。”冯道顿一顿,又恭维道,“但说到连百万军、战必胜、攻必取,那还是要仰仗知远这样的大将。” “冯大人誉知远为‘韩信’,可又说既不是效力于石敬瑭,也不是投奔于耶律尧骨,那么知远的‘刘邦’又在何处?” “刘将军为博清名挂印而去,但又去而走,逗留此处等我现身,怎么还要问我‘刘邦’是谁?” “不知赠茶之人是谁,又岂知‘刘邦’是谁。” “那么将军现在应该知道了吧。” “知远心中确有一人,但不知是否和冯大人心中之人暗合?” 冯道看一眼刘知远,却不说话,而是用手指在那粗制瓷大杯中沾了沾茶水,刘知远见他如此,便也沾了沾。随后两人各自在粗糙的桌面上缓缓写字。 写完之后,两人相互看看对方所写——刘知远写下的乃是一个“千”字,一个“里”字,而冯道那里的则是一个“中”、一个“一”和一个“贝”字。 两人对视一眼,皆仰天长笑,虽不击掌,却都知是一拍即合。 “冯大人请用茶,现在温度刚好。”刘知远右手做一“请”式,左手却已端起了碧玉小盅。 于是两人开始品茶。 刘知远微阖双目,全情陶醉。冯道也觉清香爽口,每次只呷一点点便是满口留香,与平常冲沏之茶迥然不同。 “刘某还有一事请教。”刘知远咂咂嘴,放下茶盅。 “将军但说无妨。” “刚刚冯大人因知远喜爱饮茶便断定知远必不善商贾之道乃做何解?” “因商贾之人常饮者必是蜜zhi啊,要不怎么能满嘴甜话,做成生意呢?”冯道抚掌大笑道。 “冯大人此言虽是歪说,却也有几分道理。”刘知远听了也是莞尔一笑,又道,“这茶愈凉愈香,不信大人再尝尝。”说罢自己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冯道亦喝干了,真的是甘冽清芳异常。 “冯大人,小的们来接您了。”酒肆外冯道仆从的声音响起。 “既如此,那就烦请将军隐居静养几年,这二十万两银票是供将军花销的,将军莫要推辞。冯某要先走一步了。” “长乐老慢走,恕知远不远送了。” 看着冯道远远离去,刘知远高声呼来了酒肆掌柜,随手将一张十万两的银票砸到了他脸上,只吐出两个字:“结账。” 那掌柜跪在地上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嗫嚅了好半天才道:“将军的银票太大,小人没有那么多钱找给将军。” “那你说该怎么办呐?我身上又没有碎银子。”刘知远眉宇间的“川”字纹煞气逼人,而那目光更是如箭般将那掌柜钉死在了地上。
“将军…将军到小人这里来是小人几世才修来的福份,哪里…哪里还有向将军要钱的道理?” “吃白食可不是我刘知远的脾性,你是看不起我刘某人么?”刘知远的语气愈发严厉起来。 “小人…小人…”掌柜已经结巴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刘知远起了挑事的心,悔死了当初不该对这“活宝”冷言冷语、白眼相向。他惊惶地绝望起来,开始用手掌自己的嘴,掌一下说一句,“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狗眼看人低”,“不不,小人是瞎了眼,被猪油蒙了心”…… 跪在一边的伙计看到老板如此灰头土脸的样子,便道:“我有碎银子,我帮将军给吧。” “哦,你帮我给?”刘知远将目光转向了那个伙计。那伙计也不怕他,直直地和刘知远对视了一会儿。 “你叫什么名字啊?”刘知远的目光开始温和起来。 “我叫郭威。”小伙计不卑不亢。 “哪里人呐?” “邢州尧山人。” “邢州离这里可不近。” “我和父母失散了,到这里来是来投靠这个远房表叔的。”少年伸手指了指那个还在咂嘴的掌柜。 “我想收个侍童,你愿意跟着我么?” “愿意。” “为什么?” “跟着将军有rou吃。” “有rou吃?!哈哈哈哈!”刘知远大笑不止。 那掌柜一看刘知远笑了,心里刚松一口气,突然又听到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没说,那就是你必须杀了他!” 刘知远像刀子一样的眼神“割”过掌柜死灰色的脸,“砰”地一声,将一柄黑鞘长剑甩到了郭威面前。 “我不能。”郭威想都没想直接答道。 “你不杀了他我就不收你做侍童。” “那我就不做吧。” “为什么?这些天我看他对你呼来喝去,哪有把你当亲人的样子。对于这种人你有什么好怜惜的?”刘知远厉声质问道。 “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教导我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做人的根本。他虽然对我不好,但也是有恩于我,我不能杀他。”郭威的语气还是淡得像白开水一样,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好!临危不乱、知恩图报,小子你不错。”刘知远不由地赞赏道,那掌柜也是感激地看了郭威一眼。 刘知远转过头,对酒肆掌柜正色道:“我刘知远乃是堂堂大汉皇室后裔,这次外出匆忙少带银两,你就敢这么看不起人?既然郭威不肯杀你,那我就饶你一条狗命”说完飞起一脚,那掌柜登时在地上滚了三滚。 “郭威,我们走,跟着我不仅有rou吃,还有银子花,还有功业挣。”刘知远极为潇洒地一转身,大步向前,郭威赶忙跟上。 于是第二个人和第三个人就此相逢。霸业或者宿命,都由此开始。 巨大的夕阳里,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在雄浑到有些怆凉的歌声中渐渐消失。 “壮士功名尚未成,呜呼久不遇阳春!君不见东海老叟辞荆榛,后车遂于文王亲;八百诸侯不期会,白鱼入舟涉孟津;牧野一战血流杵,鹰扬伟烈冠武臣。 又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楫芒砀隆准公;高谈王霸惊人耳,辍洗延坐钦英风;东下齐城七十二,天下无人能继踪。二人功迹尚如此,至今谁肯论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