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顾酒肆 追知远
同一时刻,太谷城外,阳邑酒肆。 阳邑酒肆并不大,位于城郊的一片桦林外,是进出林子打猎的猎人晚上回城喝一口粗酒的地方。因太谷城离晋阳城不远,只有百里之隔,所以这里不免也受到战乱波及,现在还不到日落,酒肆里就已经是空荡荡的了。 唯一的客人背对着柜台,坐在向阳最好的一个位置上。此人一身棕色的粗布衣服,长发及肩,头上扎根黑色的发带,梳出一个女式的马尾辫。他面前摆着一个制作粗糙的大口瓷杯,杯口处还缺了一个小角,另有一碟卤汁豆干和一碟椒盐花生。那瓷杯里的液体隐隐透出淡绿色,看来他喝的并不是酒,而是茶。 掌柜算完了帐,叹口气:最近客人少了很多,再这样下去,这酒肆非关门不可。他有些无奈地抬起头,茫然地扫了店内一眼,最后把目光落在了那客人身上。 “切,穷酸相。”他鄙夷地说了一句,可又不敢太大声,因为那客人右手边的长凳上横放着一柄黑鞘的长剑。 掌柜的之所以如此态度,倒不是因为这客人所点的菜都是极为便宜的——其实他内心之中巴不得这家伙都点最便宜的小菜——只是这人从两个月前开始就一直到他店里来,每天都是下午的这个时候,雷打不动。可他总是不付现钱,说先赊着帐,等两个月后一起结。掌柜的当然不乐意,可这兵荒马乱的时候,那些官老爷们走的走、逃的逃,万一这人一怒之下杀了自己,恐怕也没人管,于是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意。不过他还是有些庆幸,幸亏这家伙不喝酒,只喝茶,否则自己的损失还要大的多。 虽说是抱了个破财免灾的心思,可当他看到客人桌上那碟洒满白盐的花生,就不由地又心痛起来。这个郭威,越来越不会办事了,盐巴不要钱啊。吃这么多盐巴,他一会儿肯定还要多喝水。 十分懊恼的掌柜正要把那个叫郭威的伙计叫过来好好臭骂一顿,突然,伙计就匆匆忙忙地冲了进来。 “教过你做事要有个小心,赶着下葬么?!”掌柜猛一瞪眼,寻着这个由头就要继续骂下去。 那伙计却眨眨眼,说道:“掌柜的,有大主顾要来了。您老不亲自迎一迎?” “什么大主顾啊?搞得你一惊一乍的。”店主将信将疑地将窗户推开一线,突然就变了脸色,慌慌张张地跑出柜台,拉起门帘。 酒肆门外是一条简单的乡间黄土道,这时候道上一顶两人抬的精致坐辇正向这里奔来,坐辇两边各有一骑军士跟着。 转眼之间,这一行便来到了店门口。刚停下马,左首马上的军士就叫道:“还不跪下?” 轿夫掀开那布帘,一个黑衣道袍的中年人便走了出来。这中年人的脸有些微胖,面色红润,额骨很高,头顶用以固定发髻的金冠上一颗红玉很是醒目。 中年人上前两步扶起了跪在地上的酒肆掌柜,和颜悦色地说道:“掌柜的,我听说这附近有一处山泉,水质极好,请帮我重新打一桶来,我要泡茶。”说完便在掌柜手中放上一锭元宝。 那掌柜眨巴两下眼睛方才回过神来,一脚踢在还跪着的郭威身上,大叫道:“狗材,还不快滚起来,没听到大人的吩咐么?”转过头却又是一脸媚笑,“大人,小的这辈子能遇上您这样的贵人,真是祖上积德。这店铺简陋,委屈了您呐!您老人家请——”又复伸长了脖子,对着后面的从人喊道:“各位爷,你们也请——”接着退后一步,伸手掀起了布帘。 “你们先回城里,一个时辰后再来接我。如果要买什么东西,到郝管家那里拿钱。”那中年人吩咐一句,从坐辇内取出一个烫金的木匣子后,一脚踏进了酒肆。 那些从人欢呼一声,朝原路返回。 “哎,葛老三,你说咱冯大人为啥跑这么大老远,专程来请刘知远那个‘稀松将军’?” 路上一名军士不解地问道。 “那些大人物的事我咋知道。”满脸络腮胡的葛老三懒洋洋地回答。 “那你说刘知远会回老石家去么?” “都这阵仗了还不回去啊,难道非要石大人亲自来请么,他刘知远也配?” “那咱打个赌,我赌刘知远不会回去。” “赌多少?”葛老三一下子来了精神,“老洪你非要送我钱,那我葛某人这次可不客气了。” “五两银子。照我说,他刘知远既然能让老冯亲自来请他,这其中肯定有猫腻。”老洪头眉飞色舞,“我赌刘知远这次还不会回去,那是我懂什么叫‘坐地起价’。” “屁,还坐地起价。你老洪头那么会做生意,怎么到这里来给人家当大头兵呢?” “这不是手上没本钱嘛,还要请三哥赏几个钱花花。” 两人骑着马,把轿夫落在了后面,很快消失在了黄土道上。 这边阳邑酒肆的掌柜已经品出来这中年人是不想被人打搅的味道。他突然有些犯难,因为想起了店里还坐着个“活宝”,不知道会不会惹出麻烦来。万一他见财起意怎么办? 掌柜的正想着如何打发那人,却见黑袍道人已经向那“活宝”走了过去:“知远将军怎么在这里啊?惹得贫道好找。” “长乐老还是‘贫道’啊,那知远岂不是乞丐?”刘知远转过头来,盈盈笑道,“冯大人找知远干什么,莫不是见知远穷,要接济一下?” 那掌柜的又是一惊,原来这中年人就是现在正在造反的河东节度使石敬瑭麾下第一幕僚、任掌书记、人送尊号“长乐老”的冯道啊。按说这长乐老应该已经是奔六十的人了,怎么看起来还这么年轻?这些富贵人呐,活的真是滋润。摸摸自己糙得跟砂皮一样的脸,掌柜不由得叹了口气。 “知远是将军,那我自然是来找知远帮忙打仗的。”冯道上前坐到了刘知远的对面,顺手将木匣轻轻放到桌上,“掌柜的给我们弄个能煮水的器皿来。” 酒肆掌柜一听立马屁颠屁颠地跑去张罗了,不一会儿,桌上就多了一个火炉、一个瓦罐。 “小店里就这么些劳什子的破东西,您老多担待。” “没事,你退下吧。哦,对了,一会儿伙计打来了水就让他直接送上来。”冯道随意地挥了一下手,那掌柜的很快就从酒肆里消失了。 刘知远一直盯着桌上的木匣,等冯道吩咐完重新看着他时方才摆摆手,自嘲道:“长乐老是拿知远开心了,晋阳城里谁不知道我刘知远是出了名的‘稀松将军’。” 刘知远剑术稀松、骑术稀松、弓术稀松、练兵稀松、布阵稀松,乃是凭着恩荫才得了个“佐领”的官衔,但他之所以被称为‘稀松将军’主要还是因为他捞钱稀松。而这又要从河东节度使石敬瑭说起。 石敬瑭乃是魏晋时富可敌国的大富豪石崇的后代。据说石崇当年为与人斗富,以蜡烛为柴火,用花椒涂墙壁,家内财产山海之大不可比拟。从此之后石氏一门极重商贾之道。石敬瑭在河东十五郡经营日久,河东官风民风皆为之一变,人人争相行商、谈利而避义。
刘知远不像其他的将佐那样会吃空额、占军田,也不事什么副业,因此没几个钱。他没钱自然就无法巴结上司、恩泽下属,甚至还会妨碍他们捞钱,所以在晋阳城里得了个“稀松将军”的诨名。两个月前,石敬瑭反叛,刘知远便挂印而去,但却也没人在意。 “古有‘萧何月下追韩信’的典故,”冯道不急不躁,“那时的淮阴侯还只是个小小的‘治粟都尉’,比之将军更加不堪呐。” “冯大人的意思是知远是‘韩信’?”刘知远已经不是小声地哂笑了,而是放声大笑。 “我奉劝刘将军最好不要再笑了。” “为何?”刘知远还是止住了笑声,“在这河东十五郡内不是人人都笑脸相迎么?” “主上推崇商贾,商贾么,自然讲究‘和气生财’。但是将军,”冯道认真地看着刘知远的双眸,“你笑的时候,眼睛却是冷的。” “哦,果真如此么?那下次知远照镜子的时候可要好好看看了。”刘知远虽言辞调侃,但语气中却带出了认真。 这时那小伙计将一桶清泉提了进来,冯道从桶内舀起一勺,注入瓦罐,然后又用火折子点燃了火炉,将瓦罐置于其上。 “将军还爱饮茶。” “那又如何?” “既不会笑,又爱饮茶,所以将军注定是不善双舞长袖之人,而敛财无道者自然无法在河东出头。”冯道又复坐定,继续道,“而先帝李嗣源在位时暂停兵戈、休养生息,因此将军亦无法取得战功。” “冯大人的意思是我刘某人怀才不遇?”刘知远反问了一句,又摇摇头否定了,“可按大人刚刚的说法,现在狼烟又起,正是我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知远此时应该披甲上阵、对垒唐军,上助主上建立帝业,下光祖先百年门楣,又怎会置身于这样的山村野店呢?”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将军何必如此呢?”冯道叹口气,也摇摇头,再道,“知远非要冯某人说出来么?将军是想博个清名。主上此次为邀得契丹雄主南下,不仅称儿、称臣、纳贡,甚至答应献上燕云十六州,天下为主上此举不耻者不知凡几,盼望主上兵败被擒者又不知凡几。这样的功业建下来也是冰山一座,太阳一出,便消融殆尽,绝不是将军所图。” “冯大人倒是看得透。”刘知远又像是恭维又像是讽刺地说了一句,“既如此为何不向主上陈说利弊,天下谁人不知大人可是主上帐下的第一幕僚啊。” “先帝一死,天下不知几人想要称王称霸,而为此想要结交契丹者难道就只有主上一人?主上如不花下血本,又如何能挣得耶律尧骨的支持?” “这么说来冯大人这次猥自枉屈,赶来见我这个‘稀松将军’,是想让我理解主上苦心,然后回晋阳城领军出战?” “这倒也不是。”冯道诡秘地一笑,“我这次前来难道不是在将军的意料之中么?将军难道不是在此处等着冯某人上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