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山寺中 忆师言
正当耶律尧骨筹划着率大军长驱直入南下雁门关的时候,一支马队却返其道而行之,一路向北,朝契丹属国东丹疾驰。进入东丹国境后,他们又乔装改扮直趋医巫闾山。 医巫闾山在当地被视作“神山”,相传上古圣君舜在位时,将中土分为十二个州,每州各封一座山作为一州之镇,而医巫闾山就被封为了北方幽州的镇山。 此山山形奇特,回环掩抱,竟有六重之多,奇峰怪石、苍松翠柏、石棚飞瀑兼而有之。远可眺峰峦翠色,近可睹千丈危岩,古往今来文人sao客无不趋之若鹜,于是碑碣、摩崖、题刻随处可见,驻足观之即会不由地引人一发思古之幽情。 医巫闾山的主峰是望海山,山顶建有契丹辽太祖长子、人皇王耶律倍的书斋——望海堂。据说耶律倍如此命名的原因是,天气晴朗的时候,透过书斋内的窗户即可望到远处水天一线的渤海。 望海山下的东侧是一个山谷,被称为“道隐谷”,当地居民一般都俗称为“大石棚”。石棚的下面便是莲花状的“圣水盆”,承接着棚顶落下的泉水,叮咚有声。 在望海山的南面有一座清安寺,契丹皇室推崇佛教,耶律倍时任东丹国主时对其多有捐赠,因此寺庙建得极为宏大,有前殿、正殿和东西配殿。殿屋顶覆以绿琉璃瓦,殿梁枋饰以彩绘,殿内壁绘以星宿像,显得既富丽堂皇,又庄严肃穆。 “累死我了,累死我了……”龙胤随手将斧子甩到一旁,用衣袖胡乱地在脸上抹两下算是擦汗,口中一直念念不绝,“不劈了不劈了,从那个倒霉xue地出来后就没干过这么粗的活、受过这么苦的累。” 时值深秋黄昏,又在山中,而且还是穿着一件湖蓝色的轻袍,可龙胤仍是觉得热,于是又托起衣衫的下摆朝着面颊扇动起来。 不似耶律倍的儒雅俊美,也不像鸢戈的英挺锐利,更不是独孤奉孝的桀骜不羁,龙胤的五官如果静止地看去并不十分出众,只是他很喜欢笑,笑的时候会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而在那个时候往往会带给旁人一瞬间的惊艳。 大概是觉得脖颈间的热度挥散不去,龙胤顺手从袖中抽出一根桃红色的丝带,竟不顾男女之别,将其用于束缚散乱的长发。 尽管和独孤奉孝一样不重仪表,但这两人的性格却完全迥异。独孤性傲,不屑与人为伍,没有多少朋友,龙胤却散漫落拓、任侠尚义,这样的性子却带给了他极好的人缘,上至贵族公卿、下至贩夫走卒,五门七派、三教九流都愿意和他做朋友。人皇王一直以来都委派他负责一些情报工作的原因很大一部分便在于此。 “吭…吭…吭”山寺的古钟悠远地响起,到了放饭的时候。 他从树桩上站起来,扭头望着远处东边的禅房,片刻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看来殿下又不会出来用晚饭了。 自住进清安寺那日算起,耶律倍已有二十多天没有走出那间禅房了,只在每日的清晨由小沙弥送进去一些饮水和素食,谁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但有时龙胤夜里睡不着,闲逛着来到后院时,总是看到那间房里透出微弱的灯光。 想到清水和素食的时候,龙胤的头大了起来,吃饭的热情突然掉到了冰窖里,但一想到晚饭后那个慈眉善目的老主持还要讲晚课,头就更大了些。 龙胤讨厌这些东西的源头可以追溯到他在鬼武xue地修行刚满一个月的时候。 那个夜晚是“人者”第一次给他们上课。 空旷的地xue里点满了火把,但依然不够明亮,一群*席地而坐,他们都是失去了父母的孤儿,而坐在他们面前一副老农形象的就是“人者”。 “人者”一开始便问了一个问题。他说中土武林中门派帮会众多,各门派帮会中也不乏冠绝一时的能人俊杰之士,但为何千百年来却一直都是少林、武当执其之牛耳,而当下鬼武xue地、灵应宫、侍月教三者又脱颖而出,显有超迈之势。 底下有人回答说这是因为这两派开派已久,源远流长,武功绝艺不断地被完善;也有人说是因为这两派招收的弟子门人众多,因而资质优异者亦多;还有人说是因为这两派的创始人释迦牟尼和张三丰武功卓绝,冠绝古今,远超同类,于是后人沾光。 “人者”不断摇头,一一否决,最终不再有人说话,整个地xue都安静下来。 这时“人者”张开了双目,神情肃穆地说道: “古时贤者有云:‘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攀登一座高山时,最初的步伐总是轻快有力,来到中段时,便愈觉步履沉重不堪,此时的一步比开始时的十步都要艰难。这便是‘极点’。武学造诣到了一定境界后便会遭遇瓶颈,这时已不是身体和智能的问题,而是‘心’的问题。‘心’的问题便是要用‘心’的方法来解决。少林有‘佛’,武当有‘道’,领悟了这些之后,那么不论是武学上的造诣,还是做人做事的境界都会达到一个新的境界。我们鬼武xue地的精神来源便是墨家思想,提倡‘兼爱’、‘尚贤’、‘非攻’、‘鬼神’;而灵应宫则是受到了儒家学说的影响;侍月教虽然神秘难测,但就收集到的一些信息来看,它是走了法家的解决之道……” “人者”说到此处时,龙胤便已开始不耐烦起来,满脑子想的都是林间的松鼠野兔、桑果野莓。 但奇怪的是,那夜过后的第五天,“人者”告诉让龙胤不必再来听他讲墨家的经义。开始时,龙胤自然欢喜异常,但后来也觉得奇怪,一次看到“人者”正独自一人在田间插秧,便上前询问“人者”其中的缘由。 “人者”对他说,你的侠义之心得自于天性,因此不必再在这件事上花下功夫。龙胤说“人者”在骗他,因为尽管他对什么墨家思想的精髓是一窍不通,但墨家严格要求其门人遵守纪律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可自己却是xue地里最不守纪律的人。 “人者”难得地笑笑,回答道,那么你多少应该知道一些佛教中的经义吧。佛教是礼佛的,对于菩萨是十分尊崇的,可是对于这点丹霞禅师的回答是‘把佛像烧掉取暖’; 德山和尚的回答是‘文殊和普贤是挑粪的’。佛家所谓的“酒rou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也是这个道理。经义不过是帮助门人修行的工具,到了一定的时候,经义本身会成为理解门派思想精髓的障碍,应该要予以抛弃。
最后,“人者”拍了拍当时还年幼的龙胤的头说,这些道理你现在还不懂,将来自然会明白的。你现在要做的只是“从心所欲”四字。 其实龙胤大可不必头大,因为主持的晚课他从来都是不去的。 龙胤哼着小曲从后院出来,向西而行,他打算去找鸢戈。 在清安寺的西侧,有一块从石壁中斜出的屋檐形的巨石,构成一个天然石窟,里面可容纳数百人,它的顶部有一股清泉垂落,而侧面的山岩上则刻有唐代诗人王维的名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他知道鸢戈最近几天很喜欢待在那里。 “鸢戈,虽说现在形势对殿下不利,但你也不用一天到晚都哭丧着脸呐。”龙胤倚在石窟的门口,向正在窟内发呆的黄衫少年笑道:“要不要和我比划比划,自我出了鬼武xue地后,我们就一直没有交过手了,你小子长进了多少啊?” “少烦我,我在想事情呢。”鸢戈不耐烦地摇了摇头,放下交叉在胸前的手臂,站起来,朝着不远处的河边走去。 “喂,喂,等等我。”这小子是怎么了,以前一提比武就来劲,自己如果不愿意可是还要逼着硬来的。龙胤疾跑了两步才追上,一把搭住鸢戈的肩,神秘地凑近他的耳朵,低语道:“你小子是不是那个…那个谁了呀?别不好意思,这个年纪嘛,我懂…” 话还没说完,鸢戈就拿开他的手,打断了他:“谁和你开玩笑。” 看着鸢戈严肃的面容,龙胤收起了调笑的神情,正色道:“那你跟我说啊,什么事?难道是关于殿下的?” 转过头不去看龙胤,鸢戈终于低声说道:“主人不想当皇帝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龙胤猛地抓住鸢戈的双肩,把他转过来,看着他的眼睛,急切地说道:“你再给我说一遍。” “主人说他不能当皇帝,也不想当皇帝!”鸢戈大吼一句,接着又低下头去。 “他不想当皇帝了,他不想当皇帝了……”口中喃喃地重复着鸢戈的话,龙胤也一下子失魂落魄。 仿佛不甘心似的,回过神来的龙胤马上又向鸢戈发问:“为什么,殿下为什么这么说,是因为奉孝、毓淑他们死了,殿下心灰意冷么?” “不是的。”看着迷茫的同伴,鸢戈把李从荣谋反那一夜耶律倍告诉他的事说了出来。 真相一直被掩埋在历史的隧道里,不来不去。或许时间的尘埃会让它越积越深,越来越难以辨认,又或许,它会被人找到,然后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