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从荣败 石室议
此时皇城外也是大战将息,叛军眼见招架不住,纷纷溃退,尽管几名副将接连斩杀了十几个逃兵,还是止不住颓势,仍然在坚持作战的步卒已不足四百名。 逃跑与坚持,看似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抉择,有着天壤之别,但其实这两种行为背后的原因却是同一个——他们想活下去。 他们是再平凡不过的人,曾经他们是农民、是樵夫,或者是工匠,但在被征入伍后,他们便有了同一个身份——士兵。他们被严酷的军法管制着,被要求用手上的武器去杀死站在对面的敌人,他们必须听命于他们的百夫长、参将、副将,否则他们即刻就会被处死,而他们想活下去,这是所有人、所有生物的本能。所以当他们的统领将他们带来攻打皇城,他们也只能上阵作战。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没有接受过教育,在这样的乱世之中对于“忠君爱国”之类的口号也没有太多的概念,他们只是机械地服从上级,因为这些人除了死亡之外,也曾带给过他们胜利、带给他们继续生存下去的权力。只是这种权力看起来似乎有些可笑——最基本的生存难道也是需要他人赋予的么? 那些逃跑的人是被恐惧摧毁了意识,而那些坚持的人不过是认识到即使逃跑也不能继续存活下来。不过这当中也许还有另一个原因也说不定——他们的秦王,那个和朱弘昭拼杀在一起的男人依旧战意未减、困兽犹斗。 李从荣和朱弘昭两人已经斗过了一百五十多个回合,上半身的甲胄皆已褪去,各自露出古铜色的强壮胸膛。他们的身上都沾满了血迹,只是分不清那是别人飞溅上去的,还是他们自己身上流淌的。 皇帝御赐的佩剑早已折断,现在李从荣手中所用的兵器是他从乱军中赤手夺来的第三支长戈了。 这份勇武让不远处刚将一人击飞的朱弘实暗暗赞叹,但这份赞叹马上化作了叹息——这样凶悍的身手没有用来和外人捉对厮杀,却拿来与自己人以命相搏,这真的是太可惜了啊。 他并没有驰马上前去助朱弘昭一臂之力,这不仅是因为他了解自己兄长的脾性,更是出于对武士的尊重,无论那武士是敌是友。 马上杀红了眼的朱弘昭大开大阖地挥动着巨斧,将李从荣逼出一个空档。他现在燥热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字——杀、只剩下了一个意识——将对方斩为两段! 朱弘昭暴喝一声,双脚离蹬,纵身而起,魁梧的身躯竟然准确地蹲在了战马马鞍的方寸之地上!而那马也是极为争气,纹丝不动地承受了这样的重压。 “他是要……”周围的士卒都被这气势惊呆了。 朱弘昭借着马背再次发力,高高跃起。 李从荣不由自主地抬头,巨大的阴影已经将他笼罩。 “虎贲裂!” 庞大的身影在半空中有如巨神降临,朱弘昭雷霆般大吼,烈冰斧劈空斩落! 霸道的斧势长天大海一般,令李从荣几近窒息,那一斧好像要将他和大地一起劈为两半。 秦王的坐骑在惊恐中嘶鸣起来,两条前腿高高地抬起。李从荣不敢横戟硬挡,于是单手斜挥,想要拨开那柄巨斧。 一声金铁交响! 李从荣先是感到自己的右手似乎要被人生生拉扯下来一样,剧痛无比,接着又觉得整个身体都处在飓风巨浪之中,无依无靠。 血光暴现,一支长戈盘旋着飞出数丈之外,狠狠地扎入了木制的城门里。 李从荣有如断线的风筝,从马背上飘飞起来,然后直坠而下,狠狠地摔在地上——他刚才的那一击还是起到了一些效果,烈冰斧的斧头向右偏了半尺——而他那匹黑色的战马依旧保持着双腿腾空的姿势,只是马头随着马颈已不翼而飞。 他终于崩溃了,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从地上爬起,努力地跑入己方的阵营。 白胖的俞霄一直躲在步卒的最后面,装模作样地放出几支冷箭。他看到李从荣满脸鲜血地跑向他,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李从荣一把将他从马上拽下,接着自己翻身上马。 见到李从荣要逃,朱弘昭冷笑一声,搭弦上箭——失去了斗志的武士就是丧家之犬,已经没有了尊重的必要。他正要出手,却发现一根铁链经过他的肩侧已直追李从荣而去——他认出了这个招式,那是刚赶到城门的康义诚在挥动火神刈后使出的“风龙颚”。 锁链呼啸着越过百千兵士,镰刀状的利器直中李从荣后心。 李从荣怪叫一声,从马上滚落下来,登时身亡。 夜,终于过去,太阳从远方的地平线上升了起来。天津桥上内侍们一桶一桶地从洛河里提起水,清理着遍地的血污。那些血污被稀释在清水中,再次回到河里,不一会儿就随着“哗哗”的流水声消失不见了。但不知是因为霞光的关系,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那些本该洁白无瑕的玉石上竟显出了一层淡淡的绯色。 桥头,“万国颂德”铜碑依旧耸立着,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阳光盖过大地,新的一天开始。 这是一个石室,冷、坚硬、囚笼了太多的秘密,就像此时正枯坐在石椅上的他。借着石桌上一盏昏暗的石灯,勉强可以看到他垂到肩上的深蓝色长发,而那个没有表情的银白色面具倒是和这景象默契异常。 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侍月教大祭司霍然开目,银白色面具后黑色的瞳仁里流动起幽暗的光。 石门被打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形矗立在门口。 来人身着紫袍,将手一伸,门外的随从便递上来一个明黄色的包裹,又低声耳语了几句后,那人便大步走进室内,而石门也立时关上了。 侍月大祭司静静看着那人将包裹放到桌上,尾篷一展,顺势落座,随后又将帽檐向后掀下,露出一头金色的卷发。 “李嗣源已经死了。”待契丹皇帝坐定,侍月大祭司淡淡说道。 “哦?” 四目相对,冰火相撞。 “不愧是侍月教的大祭司啊,果然术法无边。”耶律尧骨爽朗地一笑,“这样的手段,你不做国师,还能有谁?” 侍月祭司并没有回应,只是盯着耶律尧骨,算是默认。 “这便是那块五十年前落到别石兰的陨铁,”耶律尧骨将桌上的包裹向祭司一推,“另一半按照约定,在南北一统后再行奉上。” 黑袍祭司伸出细长骨感的手指在明黄色的绸缎上摩挲了几下。 “不打开看看么?” “没有这个必要。你自然不会欺骗于我。” “不知道大祭司什么时候也能为朕打造一柄神兵呢?”耶律尧骨将整个身体都转过来,直视着没有表情的面具,语气轻松,甚至带点调侃,眼里却闪着精光,“朕知道大祭司在想什么。‘你怎么会知道中原武林的事’。朕请大祭司留意,我们这些所谓的蛮族也不是只会骑马喝酒抢女人的。” “中原武林中流传着五大神兵的说法,这些兵器之所以能够被视为神话,一是由于它们是由这种天外陨铁锻造,二是因为这些兵器中存有灵兽的魂魄。要将灵兽的魂魄封印进武器中,这不是一般的武功可以办到的,它必须依赖一些秘术,而侍月教就是以秘术名闻天下的。所以这些神兵皆是由侍月教所铸。”
“‘金龙火凤青麒麟’……” 耶律尧骨突然停了下来,不再说话,而是用一种近乎挑逗的目光看着面具后的那一对黑瞳。 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敢用这种目光去和侍月祭司对视。 实在太像了啊,这样的眉宇、这样的眼神,那种强大的自信无畏得近乎于鲁莽,和那个人年轻的时候实在是太像了啊。 “你还知道些什么?”这是侍月大祭司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但还是像坚冰一样没有温度。 “不知道了。不过剩下的事情朕倒是希望由大祭司告诉朕。” “你知道的已经太多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自从五年前搭上联系,自己对他的了解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增多,就连他到底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这些本是人与人之间相识、相知最基本的信息都还是不清楚。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竟与他在谋划天下最大的事。 想到此处,耶律尧骨又是哈哈一笑,接着便岔开了话题:“南下之战即日打响,朕希望祭司早日除去……” “教中近日出了些事,明天我就要返回滇南。”还未等契丹国主说完,侍月祭司就冷冷打断道。 耶律尧骨深碧色的眼睛里顿时闪过刀子般的光芒,恐怕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种方式和他说话了吧。 不待耶律尧骨再说,侍月祭司竟自顾自地站起身来,只吐出“保重”两字后便如风一般离开了石室,独留耶律尧骨在昏烛中神色变幻。 侍月大祭司离开后,一直站在门外的耶律的鲁走了进来,他身上穿着极为名贵的白色豹皮,一望便知是契丹国的高级将领。 “大皇帝!”他的声音像是喘着粗气的愤怒的公牛,“你对那个什么什么祭司太放任了,我看他不像是我们草原人的朋友,倒像是一个游荡在冰野上的伥鬼。” “的鲁,”耶律尧骨站起来,将兜帽从新套回头上,“你觉得朕会放过一个都不愿意称呼朕为‘陛下’的人么?” 公元九百三十年九月,唐主李嗣源崩,养子李从珂在一片慌乱中继承帝位。十月初,原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反叛。李从珂忙任原武宁节度使张敬达为太原四面招讨使、知太原行府事,率代州、义武、河阳等镇共六万兵,趋晋阳征讨。十月二十,军抵晋安寨,掘壕立营,于晋阳城西北依山列阵。 十一月契丹国主耶律尧骨应石敬瑭之请,领精骑五万南下,不日破雁门关,长驱直入太原。 一只苍鹰此刻正在中国北方的湛蓝色天空中翱翔,它双眼深远,双翅矫健,双爪锐利无比,一声嘹厉的长啸后,如同一支黑色的利箭俯冲下去,顷刻间又盘旋而上,消失在远方的天际。 从半空中鸟瞰下去,可以看到一条蜿蜒连绵的长龙正以飞快的速度由代州西南扬武谷向南游动。 一路上滚滚马蹄扬起的风沙遮天蔽日,马队中扛旗兵手上的明黄色帅旗依稀可辨,向外人昭示着这支军队领袖的尊贵身份。 此时正在“龙头”位置策马扬鞭、挥军疾驶的金发青年正是半月前成功迫使契丹国应天皇太后述律平同意南征、问鼎中原的北方雄主耶律尧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