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洛阳城 庆云居
这一夜好像特别漫长。尽管天已转晴,但那一轮玉盘却好似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总要隔着一层面纱才肯与人见面。空蒙的月色照着帝都西北角三重皇城里的楼阁深宫,不但没有更亮些,反倒让人感到愈加迷离起来。 洛阳皇城坐北朝南、气度恢弘,殿阁楼宇众多,可分为“外城”与“内城”两个部分,“内城”亦称“宫城”,是皇城核心所在。“宫城”又可分为“外朝”与“内廷”,分别是皇帝行政和居住的地方。 宫城以北,建有一座“圆壁城”,而以南一直到与外围城墙上的端门、左掖门和右掖门之间则是一大片空旷的广场,寻常日子里,大小官员们早朝时便要通过此处。此刻这里的东西两侧各有一团含糊难辨的浓墨,在这宁谧到有些诡谲的夜里悄悄喘息着——那是埋伏在两处以备秦王叛乱的六百名黑甲骑兵。这些兵士连同他们训练有素的战马此刻正屏息凝神、严阵以待,统领这两支骑兵的则是朱弘昭与朱弘实两兄弟。 这哥俩出生于军旅世家,朱弘昭是哥哥,使一把烈冰斧,有劈石开山之能,生性活泼,喜爱与人斗嘴调笑,弟弟朱弘实却是厚实稳重,举止循礼,一对狱门双鞭舞得是神鬼莫近。两人因武功出众,被李嗣源召入麾下,编进佐龙十二卫中,长年来无论是外出征战,还是身处九重,都相伴不离左右。 朱弘昭这时正在宫城的明德门前走来走去,一会儿抓抓后劲,一会儿踢踢城墙,实在没事干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发牢sao:“这算是什么事嘛?要打快打,不打就走,我家婆娘还等着老子回去生孩子呢。”站在不远处的副将听到了,想笑却又不敢,憋气憋得脸都青了。 另一侧的朱弘实谨慎异常,他骑坐在马背上已经一个多时辰了,一动不动,犹如一尊石像,只是那泛着银光的头盔下,一双清亮的眸子会时不时地会朝远处城楼上正在当值的军士望一眼。 从内心来说,他很不希望看到那里有穿云箭升起。作为佐龙十二卫之一,他追随李嗣源已有将近二十年,他们和他之间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君臣关系。现在他自己也快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对于很多事情开始有了新的体会,他很清楚子女的背叛对于一个老人意味着什么,特别是病危中的老人。 城楼上的军士自然不会知道他的心思,他们只是尽职地观察着、巡逻着。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正常。 正对皇城正门的通衢被称为“铜驼大街”,为了保证皇城的威严,同时也方便大臣们的日常办公,街道两侧少有酒楼商铺,大多都是达官贵人们的府邸住处。在寒风渐起的秋日深夜里,宽阔平整的大道上行人早已绝迹,只更夫的一声声梆子传来,倍添秋愁。 近处城门下的“银河”洛水一如既往地“哗哗”流动着,月光洒在白玉石铺就的天津桥上,别有一番清冷。桥头以北的“万国颂德”铜铸高碑如同一个巨人卫士般千年不动,沉默而忠实地守护这这座皇城。 与西部迥然相异,李嗣源登基后的与民生息使得洛阳城的东边恢复了往昔的繁华如锦,此时那里到处都是热闹不堪的夜市,车马涌动、人流不息,市廛栉比、店铺鳞次,百艺杂耍俱全,地摊上摆着各种字画、瓷器、雕刻、花鸟……那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馄饨、烧卖之类的小吃担子摊儿更是街角巷尾到处可见,而酒肆、歌楼、妓馆在这暗夜里更是显示出了不同寻常的、旺健的生命力。 莺语楼是洛阳城最大的妓馆,门楼华饰、屋宇奢豪,内储粉黛成群、娇娃无数,夜夜笙歌靓舞。此刻几个富豪正想要踏步入内,可却被守在门口的几个侍从给挡了回去。当中一人正要发怒,可看看对方按在腰间的刀柄,还是忍了忍,老鸨看到这一幕忙从里面奔出来,絮絮叨叨、蛇蛇蝎蝎地解释了一番,说今夜这儿被一个贵人包场了,请几位老爷明个儿再来。 庆云居是莺语楼里最奢华、最隐秘的一处所在。它是由一座加亭的空中游廊改建而来的暖阁,因此显得狭长。廊下是一个不大的池塘,里面的荷花大都已经败了,孤零零地在风里摇曳几下。 透出粉色灯光的暖阁里回荡着一阵阵的燕呢娇嗔,当中还时不时地夹杂着几声猥琐的低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熏香、体香和酒气的奇怪味道。十几个男男女女正纠缠在一起,有的一不小心打翻了小案上残留的酒食,但浑不在意,有的已经嬉闹着滚在了铺着白色毛毯的地板上。 “滚!”一个带些嘶哑的吼声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爆发出来,众人皆是一惊。 弄清了声音的来源后,那些男子便一一跪坐起来,拍拍身边的女伴,尽管有些不舍,但还是示意她们可以出去了。 坐在上首的男人有两道扫帚短眉,眉下的双眼此刻布满了血丝,酒精和女人使他的血液燃烧起来,让他极度亢奋。 “兄弟们都开心了吧。”嘶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开心!”底下的众人也是极为兴奋地回答到。 “大家都是跟了本王有五年以上的好兄弟了,你们觉得本王还算是个信得过的人么?” “王爷在说什么呀?小人可是一点都听不懂啊。王爷是什么人物?奴才们都是王爷的狗,哪里有什么信得过信不过王爷的?”一个瘦巴巴的青年人瞪着眼睛,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 “魏海,就你小子最会讨我欢心。” “小人说的都是真心话,绝对没有什么欺瞒王爷的。”魏海脸上变化出一副认真的表情,那真是真诚到了十二分。 “那你们呢?” “王爷一言九鼎。” “王爷是伟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都说‘季布一诺能值千金’,依我看呐,‘王爷一诺可抵万金’。” …… 在众人的阿谀声中,李从荣哈哈大笑,只是笑声里带着残酷。 “好,既然如此,那本王今晚就再给大家许个诺。我保证你们以后一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谢谢王爷大恩。” “王爷真是小人的再生父母。” “回去我就给王爷立长生牌位,保佑王爷长命百岁。欧,不,是千岁,保佑王爷长命千岁!” …… “不过,本王有一件事要你们先去帮我做。” “王爷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小人一定万死不辞。” “上刀山下油锅都不带眨眼的。” “王爷要我们办的事哪个敢不尽心,我老徐第一个砍了他。” …… “我要你们一会儿和我一起带兵攻打皇城。”李从荣轻描淡写地说完,然后拿起案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又觉得不过瘾,不屑地将白瓷小杯丢掉,直接握住锥形的酒瓶,自顾自地大喝起来。 仿佛有寒风吹入似的,暖阁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众人好像突然就醒了酒,带着惊疑的目光望着他。 乱世之中谋反自立之类的事并不算新鲜,成功登基称帝者也不在少数,但要让他们去造李嗣源的反,他们还真是不敢,虽说他们的长兴皇帝现在已经病入膏肓了,但虎威犹在。而谋逆作为十恶大罪之首,不分主从,一旦事败,不光参与者本人要被千刀万剐凌迟处死,而且祸及九族。 “怎么?不敢?”压低后的嘶哑的嗓音里就像是带了毒蛇吐信的“嘶嘶”声,阴冷无比,众人无一不感到汗毛倒立、冷汗浃背。 “哈哈,王爷这是喝多了,耍我们这些丘八玩呢。”一个白胖的中年男子努力地大声笑笑,想要打破这尴尬的局面。 “俞霄,闭上你的猪嘴巴,谁要你来打圆场。妈了个巴子,本王像是在跟你们开玩笑吗?!” 如同野兽般的目光扫向他,那个被叫做“俞霄”的男人立刻哑了嘴,忙把头低了下去。暖阁里又静了下来。 魏海两只贼溜溜的小眼睛转了转,向李从荣处伸长了脖子,谄媚地说道:“王爷,这样做您不值当啊。圣上龙体欠佳是明摆着的事了,您的大哥李从审已死,许王李从益和宋王李从厚都还年幼,您只要再等上几天,皇位还不是您的,您又何必冒这个大风险呢?” “魏海——”李从荣拉长了声音,眯起眼睛,盯着他,“你想死吗?敢蒙我。还有个李从珂你怎么不说呢?” “潞王爷是养子啊,可不是圣上的亲血脉。” 李从荣没有回答他,依旧是眯着眼睛看着他。 魏海知道李从荣已经失去了耐心,开始惶恐起来。其实魏海很清楚,李嗣源是不会把皇位传给李从荣的。安重诲曾说李从荣“有勇无谋,好大喜功”,任圜也认为李从荣是“亲狎小人,不似人君”,满朝文武不支持李从荣这早就是公开的秘密。反观李从珂,虽然是养子,但名声要好的多,和任圜也走得近,应该已经得到了文官集团的青睐,而且他手里也有军队。退一步说,就算李嗣源把皇位传给了李从荣,李从珂也有能力造李从荣的反,想当年李嗣源也是李存勖的养子,就是把庄宗逼死,然后自己登了基,现在安重诲已死,军内没有几个人能压得住潞王。魏海当然不想趟这趟浑水,但不管怎样,先保自己的小命要紧。
“王爷英明,纲乾独断,小人愚昧,小人愿擎龙保驾,助王爷飞龙升天、身登九五!”魏海连连磕头,大声叫起来,只是那声音过高过尖,让人听着觉得十分变扭。 “哈哈哈哈。”李从荣收回了目光,开心地大笑起来,忽然又收住,叹口气道:“其实我本来也不是非要当这个皇帝,可是你看看咱们北边那个契丹国的人皇王,没当上皇帝就只能逃到我们这里来避祸,要是我当不上这个皇帝,那我怎么办呢?我可不想去契丹那个鬼地方钻沙子、吃风沙。生在帝王家,没办法呐。”嘶哑的声音里听起来竟带了几分悲凉。 听到这番话,在坐的大部分人都觉得奇怪,契丹的人皇王耶律倍不是病死了吗,怎么就跑到南朝来避祸了?只有刚躲过一劫的魏海的眼珠子又“啲溜啲溜”地转着,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倒是早就知道耶律倍南下的事,那是李从荣一次醉酒后亲口跟他说的,他想的是另一件事。为了摸清李从荣的喜好,魏海在秦王的王府内买通了几个仆人,那些人前些天告诉他说,最近总有一个穿着白色华服的年轻公子来秦王府,和王爷坐在内屋里,一谈就是老半天,还不让他们接近。现在终于知道了,原来是在游说李从荣造反呐。 魏海心里暗笑李从荣的这一番理论简直就是放屁,耶律德光逼迫耶律倍那是因为耶律倍会威胁他的皇位,而你李从荣只要自己安分守己,当个安逸的王爷还是没有多大问题的。但他不敢说破,李从荣明显已经被耶律倍说动了心,生出了非分之想,他这个时候一旦敢逆着李从荣就绝对没好果子吃。 “王爷,小人、小人不想要荣华富贵了,”坐在最末端的一人,慌慌张张地爬出来,对着李从荣连连磕头,带点结巴地继续道,“小人、小人想辞官回、回乡下去。” “嗯?”李从荣的眼睛又眯起来了,盯着跪在自己正前方的凌品。 “荣华富贵人人想得,你怎么就不要了呢?” “小人、小人就是个农民,小人没有那个福分。” “奥,这样啊。”李从荣点点头,“既如此,那本王也不强求。来,本王这里有三千两银票,你拿走,回去做个富家翁,也不枉你跟了本王一场的情分。”李从荣眯着眼睛笑着,从袖口中掏出三张银票,轻轻地放在酒案上。 凌品抬起头来,惴惴不安地看了一眼李从荣,接着又看了看周围的同僚,还是不敢上前。 “过来呀。” 凌品犹犹豫豫地慢慢爬了过去。 “蹭”地一声,李从荣将搁在脚边的剑拔了出来,凌品仰起身正要求饶,那利刃已经穿透了他的喉咙。 血一下子飞溅出来,离凌品最近的两人脸上都是突然一热。 李从荣并不把剑拔出来,而是松了手,重新坐下,饶有趣味地看着他。凌品最后发出了几个含糊不清地声音,然后“啪”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你们呢,要不要也回去做富家翁呐?”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在魏海的带领下,一起高呼起来。 “很好,来来来,朕与诸臣工共饮一杯,祝我们马到功成!”李从荣再次用酒精引发众人的疯狂。 烈酒下肚后,阁内众人的眼睛终于都如李从荣般,燃烧起来。 只是在那些眼睛中,有一双总是在“啲溜啲溜”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