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梦境生 波澜起
傍晚时分,雨忽然停了,任彦俊和秋蝶像被澄清的晚风引诱了一般地出了任府。一路上黑衣青年一改往日的拘谨,活泛了许多,在朱雀街街尾看到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时,他竟买下了一整垛,也不管秋蝶吃不吃得完。 其实这次外出说到底还是秋蝶的主意,她说她要去看玉蝉花,她说如果这个时候不去看的话,就没有机会了。 在野外河风吹拂的土堤上行走时,他们发现了缆在此处的一叶小舟。任彦俊大方地交给船主五十两纹银后,他们便坐上去了。 不必摇桨,顺流而下。任彦俊一时兴起,向秋蝶泼了水,秋蝶并不还击,只是微笑着用宽大的衣袖遮挡着,任彦俊便如恶作剧得手的顽童般笑弯了腰。 过了多少时候了呢?月影已斜,该已是深更时分了。 当月再度隐到云后时,小舟摆了一下停住了。河水在此处流入一片密密麻麻的芦苇丛中,好像是那比人还高的草把小舟缠住了。 秋蝶坐在船头,小舟停下的时候她轻巧地将双手绕到脑后,把原本束在一起的长发解下。秀发切过灯笼的光,倏地垂落胸前。绝色的脸,被那有光泽的黑发包围住。 也不晓得在哪个时候藏在身上的,秋蝶从怀里取出一把金柄小刀,坐在船尾的任彦俊对此到并不紧张,只是有些疑惑。秋蝶一手紧紧握住一大把发丝,毫不犹豫地挥下了利刃。寒光一闪,刷的一声,发丝脱离了秋蝶的生命,留在手上。 任彦俊原是以为这是要给谁留下来的,却见她一无留恋地掷在水面上。青丝划下了好几道影子,云絮一般地在风里扩散开来,落在映着灯光的水面上,然后很快地就被黑暗吞噬掉了。秋蝶好像在祷告一般,静静地凝视着它。 在变弱了的小小火光下,细细的波纹好像是拖曳在地的一层层丧服衣裾,缓缓爬过水面。视线向前方延伸过去,便看到了一大簇玉蝉花。暗夜在那一小个地方被染成白和紫两色。夜风吹得叶儿轻晃细摇。在这当中,只有花的颜色静止着。那颜色虽然浓艳欲滴,而显然季节已过,令人感觉到一抹残花凋零的寂寞。 见到玉蝉花,秋蝶兴奋起来,任彦俊忙摇摇桨,把小舟划过去。秋蝶又复取出小刀,俯身刈下了许多支,合成一大束后,抱在怀里。她贪婪地深吸了一口花香,然后闭起眼睛,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小心翼翼地将花束摆到一旁放好,秋蝶从袖口处掏出了一盒桃红色的脂粉,递给任彦俊。 任彦俊会意,顺从地来到她身旁,在小指上沾了脂粉,压在她唇上。秋蝶轻闭的眼睑溢出了一滴清泪,但面容却是平静的。 起风了,扁舟又开始在河上滑动起来,水声成了此行的伴乐。这么小小的一叶小舟上,两个生命的余烬仿佛互相依护一般,重叠在一起,被荡下去。 场景忽地就转换到了他与秋蝶的婚房内,雕花的床格上因他坚持而未撤去的“囍”字鲜红欲滴。 他看到自己从门外走来,震惊、手上的药碗掉落在地、急奔床前,他看到桌上花器内已空无一物,破碎的玉蝉花瓣飘零在床榻上,他看到秋蝶在锦床上喃喃自语,她的面颊美丽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嚼食了玉蝉花的茎干后,秋蝶的神智已然涣散,出现了幻觉。她见到任彦俊进来,眸子就亮了起来,她竭尽全力地张开双臂想要拥抱他,他急忙上前。她死死地搂住他,她在他耳边轻唤“王,你来了,王,我终于等到你来了……” “秋蝶!秋蝶!”任彦俊大声呼喊着、挣扎着,猛地从床上半坐起来。他大声地喘气,冷汗浃背。这半月以来,他天天做着这样一个相同的梦。突然间,仿佛被厉鬼抽掉了魂魄般,他重重地倒了下去。 房内,玉蝉花的香气未和它的主人一样逝去,仍旧凝结在空气中,馥郁芬芳。 兴圣宫内,安重诲一如往日地身着黑甲。因有“金殿剑履不解”的特旨,他腰中悬挂着一把明晃晃的宝剑,只是近日又在剑柄处垂上了御赐的明黄滚苏,因此显得更为醒目。他已在此口说手划、滔滔不绝地讲了小半个时辰,内容从粮饷草料、车马辎重、大帅营设置,一直涵盖到各路兵马调动号令传递、预备增援行伍人力配备、对敌人实力的估算等等。 终于安重诲略顿一下,声如洪钟地总结道:“各地的军队都已经集结准备完毕,只待吾皇的一声号令。” “很好!”李嗣源一拍御案,激动地从龙椅上站立起来,快步在大殿内来回走动,“朕已下令改年号为‘长兴’,至此之后我唐朝必将‘长久兴盛’。”南北一统时日将近令他踌躇满志,脸上泛出的红光让他看起来似乎一下子又年轻了十岁。 “陛下,老臣有事要奏。”任圜近来苍老异常,几乎一夜白头。 “任爱卿请讲。” “老臣以为,现在北伐时机尚未成熟。此次北上作为右路军主将的河中节度使李从珂与安大将军因粮草之事矛盾日增。将帅不和,兵家大忌,请陛下三思。”冷冷地盯一眼安重诲,任圜又马上将头低了下去。 这一眼,饶是安重诲这样刀口舔血、沙场打滚的汉子都有些发怔——那是一种要噬人的眼神。 “欧?”李嗣源停下脚步,额上青筋不易察觉地一动,看了一眼安重诲。 “皇上,李从珂非您亲生之子,素有反叛之心,臣奏请陛下削其军权,软禁于洛阳。”安重诲倒是毫不避讳他与李从珂的矛盾。 “陛下,潞王虽非亲子,但从龙保驾三十余年,浴血沙场,建功立业,有目共睹,臣实在不知安将军所谓的‘反叛之心’是指何事,又从何处得来。” 安重诲,于公于私,你都是我的敌人、仇人,从今日起,我便要彻底地毁灭你,彻底! “容朕三思。”兵者,凶器也。李嗣源久经战阵,自然知道其中关节的重要性。沉吟了一番后,他道:“那么朕御驾亲征,让重诲做朕副帅,从珂总该听朕的吧。任爱卿以为如何?”
“陛下万金之躯,岂可身犯险地,稍有闪失,臣等皆是死罪。”任圜却是一步不让。 “主上洪福齐天,我等借陛下之威定可势如破竹,请陛下坐镇于洛阳静待臣等捷报。”安重诲虽然坚持北伐,却也并不同意李嗣源亲征。 他希望青史的竹简上留下的是“大将安重诲领军北伐,纵横万里,封狼居胥”,而不是“帝御驾亲征,势如破竹,犁庭扫xue”。那样的无上荣光谁不想独自享有呢? “朕想静一静。”李嗣源脸上的红光慢慢褪去——自己的这两个肱骨大臣怎么又杠上了?“任相,你近日家中多事,朕看你也是心力交瘁,你还是快快回府休息去吧。” “臣……”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心里确实也挂念彦俊,任圜于是俯首再拜,“告退。” “重诲,你看任相如此反对北伐是什么原因呐?”李嗣源有些挂霜的脸上满是不解,“前些日子朕看他还不是如此啊,难道是因为任彦俊丧妻的事让他心灰意冷?” “陛下既然询问臣下,臣只得据实相告。臣以为,任相是怕兴北伐之兵后,他与臣之间强弱互换,失其地位吧。”安重诲侧头看一眼任圜远去的背影,冷冷地答道。 兵锋一起确实会使主掌军事的安重诲权势扩张,但是,任圜并非如此不顾大局之人呐,况且以任圜的老辣不会虑不到统一全国后他作为文官首领定然又能重夺优势。难道是担心自己年事已高,精神不济,无力再斗? 在让安重诲也归营后,李嗣源独自一人坐在偌大的金殿内,愁眉苦思。 最近任圜和潞王走得比较近,难道任圜这是在使“以退为进”之计,迫使自己更换从珂为北伐主帅,借此扩大潞王在军中的影响力?要不就依了他?不行,从珂这孩子自己看了那么多年还是看不准,虽然表现地忠心耿耿,但他肚子里在打什么主意谁知道呢,毕竟当年自己是强占了他母亲的,更何况这几年自己一直用安重诲压着他,他就真的不怨恨自己?不过,任圜已经是文官首领了,现在又勾连从珂,他想干什么? 虑到此处,李嗣源忽地感到背脊骨发凉,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但随即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任圜虽然权欲极盛,但却懂得报效,自己对他有知遇之恩,他断不会行这谋反之事。 思绪一股脑儿地乱涌出来,难以理清头绪。李嗣源摸摸已经有些发烫的脑门,觉得自己这样空想也不会再有什么进展,于是便密令佐龙十二卫之首的冯赟外出打探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