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闹安府 双雄斗
“师父。” 任圜已经坐在椅子上很久没有说话了,只是一直盯着后院出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满院修篁森森nongnong,夹道花篱斑驳陆离,洁净得纤尘不染的卵石哺道,被树影花荫遮得几乎不见阳光,石上苔藓茵茵如毯。 “俊儿,这是给你娶亲,你自己怎么看。”打破了长久的沉默,黑衣道者端起手边爱徒泡的清茶,吹了口气,问道。 “徒儿拙见,人皇王行这秦晋之事是想与师父交好,以便……” “我问的不是这个,而是你觉得那女子怎样?”任圜淡淡地打断了他。 任彦俊一惊,似乎颇感意外:“那位女子的画像徒儿已经看过,确实为一代佳人。” “你中意否?” “徒儿视尊师为亲父,人生大事但凭师父做主。” “我问的是你自己的意愿。” “只是不知此女才情如何?” “一会儿去见见吧。”任圜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茶碗。 舒逸园延春殿,歌舞升平。 舞池中央,秋蝶正慢慢踮起脚尖,她仰望屋顶,像是天鹅对着低垂的天空舒展脖子。 旖旎的乐曲声开始在空气里流淌,她的双足伴着节拍在席子上起落,白白的足踝曼妙地转动,她的长发飞扬起来,接着,她的眉宇也开始飞扬。彩衣上下翩飞,她的眼角透出一丝销魂的妩媚,像是有一滴嫣红色的泪水在那里凝结,随时会滴落下来,直惹得人目眩神迷。 绝美的舞姿中,歌声荡漾开来,恰如三月江南的水气渐渐弥漫了旅人的整个视野: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流雪回风,流雪回风呐。”黑衣宰相轻轻抚着自己的短须,从案上的高脚托盘内取下一粒葡萄放入口中,“兴平公主才貌俱佳,俊儿这下有福了。” “哪里。早闻相府高徒容貌清秀、才华俊逸,是秋蝶高攀了。”坐在主位的白衣皇子眼神空洞,只是礼节性地轻笑一下,先看了看任圜,然后盯着站在他身后的青年说道。 看得已然痴了,听得又将自己变得傻了。黑衣青年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这位仙子真的将要成为自己的妻子么? 任圜回过头,悄悄看了一眼弟子,不易觉察地叹息了一声,不知是悲是喜。 耶律倍不再去看任彦俊,而是从袖中缓缓地抽出一支墨色的洞箫——想是从观音阁的竹壁上取来的吧——贴在薄如蝉翼的唇上,轻轻地吹奏起来。 那箫声先是柔和之至,好似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渐渐低音中偶有细珠落盘、昆山玉碎,后繁音渐增,先如鸣泉飞溅,继而如群卉争艳、花团锦簇,其间更夹着间关莺语、彼鸣我和。渐渐地百鸟离去、冰泉冷涩,又闻凝云不流、雨声潇潇,一片凄凉肃杀之象,终于芙蓉泣露、江心月白、万籁俱寂。 耶律倍亦爱抚箫,得空时还常常会与独孤奉孝切磋一二,只是他平日里的箫声往往儒雅高致,绝不像今天这般凄绝。 这是专为你所舞所唱的,你知道么? 这是专为你所创所奏的,你又知道么? 感到气氛过于哀婉,独孤奉孝便假意如厕,经过鸢戈的时候,他轻拍了一下少年的后背。鸢戈一时心领神会,向着耶律倍朗声禀道:“主人,兴平公主以前对我多有照顾,如今她要出嫁了,我想与她同舞一曲,作为送别。” 就在白衣皇子抬手允诺的一瞬,鸢戈同时弹起,跃入池中。 侧身抬手、双手交击,黄衫少年发出了一声断喝,然后蓦然转身,顾盼间如同惊电般交错,烈烈令人不敢逼视,一道流光闪过,尖风剑铿然出鞘。 忽然又是一个人影闪动,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任彦俊也加入进来了。大概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从秋蝶舞动腰身的那一刻开始,他便极渴望能与之共舞,只因担心事过唐突,所以隐忍未发,现在鸢戈挑了头,他便再无顾虑。 迥异与秋蝶的刻骨柔情,两位少年的剑舞洗练硬朗、英姿风发——没有多余的举止,没有梦幻的舞步,有的只是最简单而有力的动作,乍看之下宛如雷电交加的雨夜有一队铁骑驰骋于原野。 “叮”的一声,双剑交击,迸射出了灿烂的花火,凭着这一击之力,双方的身形都向相反的方向飘出,像是拉开了通往人间仙境的帘幕,秋蝶婀娜的身段从两人之间的巨大空隙中旋转而出,似真似幻。 秋蝶作一式“嫦娥奔月”,各在其左右一丈之外的鸢戈、任彦俊同时腾空而起、踏空相向,两柄利剑纠缠在一起,空中即刻火星四溅恰如那繁星满天;两人已交错而过,于是各自用脚在殿内金柱上一撑,又复相向而去,在虚空中两人弯曲了身体,一上一下,竟成了一轮“皓月当空”! 两人落地,绕着秋蝶,再度挥剑而出,剑势越来越快,已经分辨不出身形,只有黄色和黑色的光芒交错流动。而身处圆心的秋蝶却在此时舞得极慢,一颦一笑、一手一足,既有贵妃醉酒时的娇柔无力,又带上了美人春睡方起时的慵懒散漫。 鬼武xue地的武学造诣当然要高出灵应宫一筹,更何况鸢戈乃是一个武学天才。但考虑到要照顾任圜的面子,所以鸢戈便收敛了身手,配合着任彦俊,而任彦俊自然是极力配合着秋蝶,于是这事先从未经过排练的三人竟心有灵犀般、毫无障碍地舞成一团——一张一弛、一快一慢、一刚一柔,这支舞曲在完全偶然的情况下竟被演绎出了完全崭新的生命力! 一曲舞毕,殿内众人皆已忘了拍手叫好,只是回味在那浑然天成的舞姿之中。 由于人皇王来唐是最高机密,所以任彦俊和秋蝶的婚礼就放在舒逸园里cao办,仅有少数南朝重臣参加。 长长的廊道里秋蝶很“偶然”地与安重诲相遇了,毋庸言语,仅仅是四眼相对,有些东西就会开始在心中扎根发芽。 很多时候我们都要惊叹造物主的神奇,如果没有眼睛这个灵动东西的存在,世界上会少出现多少纠葛呢? 安重诲走不动路了,他知道那个对视意味着什么,那样绝色的眼波里隐藏着什么。 宝剑赠壮士,美女配英雄,这是世人的共识,而上天对此似乎也是默认的,于是一段一段的爱情传奇就一次一次地上演,不管是无心插柳,还是有意栽花。 安重诲是不是英雄,不同的人会给出不同的回答,但在他自己眼里,他是。 在他用酒精平复因初次杀人而产生的慌乱后,他体味到什么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在他用饷银一夜春宵、迷情风月后,他感受到什么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在他用虎符号令三军、用命向前后,他明白了什么是“楼船夜雪瓜州度,铁马秋风大散关”。 酒令男儿壮,色令男儿雄,权令男儿威,而能集酒、色、权于一身的男人就是英雄!英雄是千杯不醉,英雄是美人绕膝,英雄是权倾天下! 他既是盖世英雄,就应该得到绝世美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喝得酩酊大醉的大将军走出大殿,想要清醒一下。 夜色里的空气很湿润,有点甜甜的味道。后院全然没有前庭的灯火辉煌,舞榭楼台的棱角已然模糊不清,不远处透出的淡淡灯光此刻显得格外抢眼。 似乎有什么力量在驱动着自己,安重诲慢慢踱向那处亮光。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隔着半开的朱户,安重诲觉得自己眼前是一幅打开的画卷——娥眉对红烛,月下盼归人。 只是这“归人”是谁呢? 忽地,那幅“画”竟游动起来了——纤纤玉手提起细笔,哀怨地思、哀怨地写,散发着幽香的手绢上留下七个楷体小字。 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公主,该到婚房去了。” 美人起身,绢隐罗袖。 在回到府中的时候,酒已转醒的黑甲将军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果然很有默契地在马鞍的密袋处看到了那粉色手绢的一角。 恨不相逢未嫁时 手绢上浮起那方容颜,她的浅眸微笑和这手绢的颜色一样——暧昧无限。 观音阁二楼的主案上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一个花器,一支玉蝉花正斜斜地倚着器壁。那剑一样笔挺的茎杆上,一朵白花已经枯萎,但另一朵紫花却开得兴盛,释放出一股馥郁的香气。 这花香在满阁的竹香中显得有些突兀,独孤奉孝不由地被这香气吸引了,看一眼,道:“这是一种过分残酷的花呢。为了自己能更好地绽放,第二朵花会吸食掉第一朵花的所有的肥力。但也正因如此,第二朵花往往比第一朵更为靓丽,香气也更为浓郁。”他的语音很平静,里面一点温度都没有,“就像耶律尧骨和殿下、唐朝与契丹一样,必须有一个为另一个所吞噬掉,这样,剩下的那个才能更为茁壮、更为强大。” 原本正盯着竹壁上的古画出神的白衣皇子转过身来,也把目光投到那花上,带点爱怜地低低说了一句:“那是秋蝶最喜欢的花。”
“鸢戈已经按计划把手绢放到安重诲的密袋中了。” “嗯。” 只简单地答应了一声,对于这个计划,耶律倍实在不想知道太多,甚至不想去听任何有关它的消息。 “不出三个月,定然会有好戏让殿下看。”青衣谋士用手指轻轻地抚弄着花瓣。 耶律倍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很清楚眼前这个人的能力,只是白衣皇子的眼神一直都是黯淡的:“可惜了秋蝶。” 天下能用左右两手各写出一笔好字的人何其稀罕,这份才情本该是她骄傲的资本、别人艳羡的对象,但现在,同样是这份才情的存在才让她成为这个阴谋中最关键的一粒棋子。 才情心性,本该是人安身立命的法宝,可有时却也是一副沉甸甸的拖累。自己的仁心换来了一群忠义之士的报效,可同时又要让自己的心承受怎样的刀绞之痛呢。 两个月后,安府密室。 此刻的气氛已是紧张到了极点,密室里的空气如同四周的墙壁一样,让人感到窒息。 “你安重诲也是国之重臣,怎么就会行这苟且之事?!你是发了疯,还是被鬼迷了心窍?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你这样荒唐,让兴平公主如何见人,让彦俊如何自处?!此事如若传到百姓耳里,朝廷脸面何存?皇上脸面何存?‘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这个道理你安重诲懂不懂?!”任圜已然是恼怒至极,须发皆张。 “是兴平公主自己来找我的,要怪就只能怪任彦俊自己没本事。”安重诲轻蔑地笑一下,马上顶回一句。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分明是你使了jian计将秋蝶骗至池蓄亭欲行不轨之事。要不是彦俊识破及时赶到,就被你这禽兽得逞了!”看安重诲没有一点悔改之意,任圜再也忍不住,一拍茶案,挺身而起。 “少血口喷人!什么jian计,什么诱骗,睁大你的老眼好好看看这是什么!”安重诲随身掏出一块手绢,扔到桌子上,脸上的神色皆是嘲弄。 任圜抓起一看,先是一愣,然后大笑:“你这是要说这块手绢是秋蝶送给你的?” “不错,兴平公主中意在下,悔恨交加,故将此绢作为定情信物交予在下。” “放屁,秋蝶在我府上日久,我见过她的笔迹,根本一点不像。” “可有证据?” “老夫此扇上的这首《龟虽寿》就是秋蝶抄录的,你自己拿去比对比对吧。” 安重诲不精于文墨,于是叫来心腹幕僚王懿之鉴别。这王懿之是书圣王羲之第十一世孙,对于书法自然颇有研究。 仔细勘验了一番,王懿之得出了结论:“大人,从笔迹来看,确实是出自两个人的手笔。” “会不会是一人使用了两种不同的字体呢?”怎么可能?!明明是自己亲眼看她写下这七个字的,安重诲心中一阵慌乱。 “不会。如果是一人所写,即使字体所用不一,也决计可以看出来。大人若信不及在下,可再让其他名家检验。”王懿之摇摇头,否定了安重诲的猜想。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抵赖的?”任圜的三角眼里凶光大盛。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定是这老道想要借此机会打压我。 “你说这诗是秋蝶抄录的,我可没亲眼看到,兴许是你在框我。我要当面和兴平公主对峙。”安重诲狞笑一声,直视任圜。 两人正剑拔弩张时,心腹小厮突然进屋,在安重诲耳旁低语几句。 安重诲看一眼任圜,转身吩咐道:“叫进来吧。” 须臾,任府门童神色慌张地跑进入,一见任圜便回禀到:“相爷相爷,府中出事了,兴平公主自尽了!” 室中众人都是一惊。 “什么?!”任圜难以相信这个事实:“彦俊不是留在府中照看她么,怎么就自尽了?” “什么?公主自尽了,好啊,任圜,你都对她干了些什么?!要是被我知道是你逼死了她,”安重诲咬牙切齿,“我非……我非替她报仇雪恨!” 没时间搭理这个畜生了,彦俊不知如何了,当初让他娶亲就是个天大的错误,都怪自己一时糊涂。 恶狠狠地瞪了安重诲一眼,任圜便跟着门童疾步向屋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