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舒逸园 神鬼计
舒逸园位于洛阳城百里外,隐于密林之后,三面被群山所抱,只西面有一个巨型湖泊,乃是一处极隐秘的所在。它本是天成皇帝李嗣源的避暑行宫,半年前确信人皇王耶律倍将要南下后,为显至诚,由宰相任圜亲自监督秘密施工,除了将原有的主殿乐园宫修缮一新外,还扩建了甘泉、延春两个偏殿,更有无数奇珍异宝、古玩字画被引入园。 耶律倍一行入园后,桑措便带领着侍卫们巡检四处,而其余众人在内侍宫女的引导下各自安顿。 在体元斋简单地用了些王子妃亲自做的糕点后,耶律倍温声对端坐在对侧的妻子说道:“毓淑,你早些休息吧,我还要和大家商议些事情。” “公子万金之躯,也请早些回来休息。”无论他的地位如何变化,她依然保留着最初对他的称呼,没有多余的话语,她起身,莲步轻移,婢女秋蝶和小玉紧跟着她,三人缓缓转入后堂。那是父皇耶律阿保机为他指配的佳偶,父皇的眼光确实独到,温良淑德、恭俭慈让自不必说,光是她的突厥贵族血统就已经为自己在这些年里带来了许多政治上的优势。 耶律倍满眼柔情地看着这个从十年前就开始陪伴着他的皎洁璧人的背影良久,直到被锦壁阻断了视线后方才起身,但就在推门的一刹那,他明白无误地意识到自己还关注着另一个女人的背影,那是个陪伴了他更久的女子啊。终究还是忘不掉么?耶律倍带点气馁,向游廊深处走去。一路上,他不时能够撞见打着灯笼守夜的南朝侍从向他行礼。 他走到一半的时候,碰巧独孤奉孝从另一侧走来,两人便同行而去。到竹海院门口后发现,鸢戈和桑措早已在了。少年武士还是一身黄衫,正有些不耐烦地来回踱步,而桑措则与侍卫们交谈着什么。见到他俩到了以后,四人便一同登上了院内的观音阁二楼。 这座楼阁是桑措精心遴选后决定的议事之处,四面环竹,曲径通幽,侍卫们在周遭把守,外人决计难以偷听。整个观音阁都以坚硬的楠竹搭建,阁内装潢也以竹制品居多,考究而不失素雅高洁:五人一套的家具占据了二楼房内的大部分空间——苦慈竹编的坐垫和靠垫各一个、一张湘妃竹制的酒案、一只人面竹做的竹杯——只主案的长度要超出四张客案许多——这些家具上都刻着繁复的花纹,但具体纹路却不尽相同。竹板墙上除了挂着几只墨竹笛外,还有几幅水墨立轴,年代久远,纸面都发黄了,韵味凸显。房间的西北角里立了一个由水竹做的支架,上面摆了几盆异常罕见的凝波竹,已开红花,状似石榴。 一进房内,竹香浓郁,东西两边的小窗一开,竹间清风便相对穿行而过,众人顿觉心旷神怡。 四人分宾主坐定后,憋了一路的鸢戈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地大声质问起来:“奉孝,你为什么要向主人献这‘假死之计’,让我们离开契丹来到这里?还有,龙胤、睡虎、韶澈呢,他们怎么没来?” 鸢戈本来正在鬼武xue地潜心修习,两个月前龙胤突然前来并交给他一个褐色瓷瓶,让他一个月后入地宫用其中药丸将人皇王唤醒,然后随同南下贴身保护。因事务繁多,龙胤在交代了整件事的大体框架后,便赶忙离去,而这一路上大家又忙于隐蔽行踪、加紧赶路,无甚空暇,所以对于整件事情的细节他到现在还不甚明了。 “鸢戈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独孤奉孝此刻刚刚沐浴完毕,神清气爽,心绪颇佳。他坐在耶律倍右侧上桌,坐姿极为散漫,腰间枕着靠垫,双手反撑,将一条腿弯曲着拱起,另一条则笔直地伸着,歪着头对坐在下桌的鸢戈继续道,“自述律平逐我出境后,殿下便派龙胤负责联络,与我互通消息。耶律尧骨登基之时,我就料定殿下处境日险一日,便开始着手为殿下谋一万全之策。殿下性情仁慈,必不愿以兵戈争帝位,何况南朝李嗣源虎视眈眈,起兵讨伐确实也不是上善之策。”独孤奉孝指点江山、运筹帷幄、侃侃而谈,“况且殿下自己也有行春秋晋文公重耳旧事之愿——亡于内而安于外,到南朝避祸,等待时机,以图再起,与我是一拍即合,于是就布了这‘假死局’。” 坐在上首的白衣皇子点头默认。 “我是看着少主长大的,少主确实是太仁慈了一点。”桑措按着契丹人的习惯,盘腿坐在耶律倍左侧,语音深沉,话带疑虑,“不过奉孝,设一个‘假死局’,离开契丹到这里来却也着实是一招险棋,毕竟两国之间积怨太多。” “看似险,实则安。积怨既多,便图报复,更兼李嗣源雄才,有一统天下之心,一来二去,他何其需要殿下。”独孤奉孝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地直起身,将随身携带的酒葫芦里的“竹叶青”倒入面前的竹杯,先看了看,继而闻了闻,最后才饮了一口,叹道:“饮酒果真须得讲究酒具,这竹叶青倒到上好的竹杯中,既添酒色,又增酒香。”复饮一口后,接着刚才的话又道,“一则他可从殿下口中了解契丹的军政机密,二则可以以殿下之名为之后举兵北犯寻找理由,三则可在击破契丹后,借殿下之力,统治北方。” “如果主人不来此处,难道李嗣源就找不到其他的开战理由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至于征服契丹后,借主人之力进行控制,难道李嗣源就不怕主人太得民心,反过来又将南朝吞并么?”鸢戈皱着双眉摇摇头,马上反驳道。 “好小子,有长进,这几年在鬼谷xue地那里你学的不只是武功吧。”独孤挑了挑眉毛,笑着盯着鸢戈的脸,“你说的没错,但是至少在统一南北之前,殿下是安若泰山。况且,这几年南朝一直都在派信使潜入东平郡,密告天成皇帝有邀人皇王南下之意。而为李嗣源出此计者必是那‘黑衣宰相’任圜。这只老狐狸和安重诲明争暗斗了好几年,他这是想借殿下之力,立下大功,斗垮安重诲,只要他在朝一日,殿下便得周全。” “只是此人阅历深厚、思虑周详、眼光独到,确也要小心相处。”提起任圜,独孤奉孝眼神一凛,喃喃自语道。 耶律倍此时却一直看着那个一丝不苟跪坐着的年仅十六岁的女真族少年。七年前他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还只是一个倔强的孩子啊。岁月本是无情物,却在他身上留下了怎样的神奇,让他长成了一棵临风的玉树,却没有带走他那份对于自己的忠诚。是因为自己曾经救过他么,还是因为自己在他无家可归时收留了他?他早已不是自己的臣子、属下,他是自己的友人,是自己的……兄弟? “兄弟”,这是一个用来表达两个人关系亲密的词语么?耶律倍忽然有些犹豫。其实何止是自己的亲兄弟,自己的母亲不也是对自己……血缘难道不应该是这世上最稳固的关系么?命运将一群原本和自己没有丝毫瓜葛的人推到了自己这方,却同时把亲人推向了对立的一面。对此,自己是应该诅咒呢,还是庆幸,抑或只能接受吧。 “唉,如果不是太祖皇帝突然病重,少主又不在身边,以致为述律平皇太后所趁,现在的形势也不会这么糟。” “桑措叔叔,父皇并不是一定会传位给我的。”听到桑措又感慨起遗诏的事,耶律倍转了转视线,摇着头纠正道,“父皇对尧骨也是很看重的,尧骨还只有十二岁时,父皇就带着他外出征战了。其实只要尧骨愿意在国内实行德政,废除那些不平等的制度,我还是很愿意让他来继承皇位的。” 众人听他这么说,心里都是咯噔一声。 几人中桑措最了解耶律倍的往事,他最先反应过来,急忙说道:“少主,您怎么能这样想?太祖分明是更看中您啊。当年建国,太祖皇帝说‘受命之君,应当侍奉上天,敬仰神灵。立了大功,具有崇高道德的人,朕想要祭祀他,你们认为应该先祭祀谁’,群臣的意见大多是主张崇佛,先祭祀释迦牟尼,唯有少主说孔子为万世之表,应该先祭祀他,太祖听后哈哈大笑,力排众议,支持了少主的主张。”找出了安慰耶律倍的办法,他口齿也伶俐了许多:“另外,他册封您为东丹国国主,他那是在培养您的治政经验和能力,好在龙驭上宾之后将契丹国托付给您啊。” 耶律倍却表现地有些执拗:“父皇把东丹封给我或许是因为已经决定要将皇位传给尧骨,所以想要补偿我而已。” “殿下,你真是当局者迷啊。如果太祖果真是将皇位传给耶律尧骨,那述律平又何必毁掉遗诏呢?”回过神来的独孤奉孝一针见血。 “也许太祖确实如母后所说未立遗诏呢?” “那保儿一事又作何解释?况且,如若太祖确实没里遗诏,那么皇位也应该为有德者所有。殿下,您忘记您的誓言了么?”觉得耶律倍想得越来越偏,独孤奉孝面色慢慢凝重起来。 “当然没有!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耶律倍也是神情严肃。 大概觉得气氛太过僵硬,白衣皇子又缓和道:“奉孝,那‘龟息丹’如此神妙,你从何处得来的?” 换了个轻松些的话题,独孤奉孝便依言道:“殿下,您应该知道三国时有个神医华佗,他作了一书,名曰‘青囊书’。” “但世传《青囊书》被狱卒之妻偶然烧毁,只余一两页记载‘阉猪杀牛’之技啊。” “《青囊书》实则分上下两卷,上卷所录为救人之药石,而下卷,呵呵,记载的却是奇门毒药。华佗先生著完下卷之后,觉得此物害人,但毕竟倾注心血,又不忍销毁,他与我家先祖有深交,于是嘱托将此书藏于我家中,后我遍观家中藏书,终得之。天生阴阳,黑白交替,知毒物物理方可解毒救人,而通救人之术亦可害人,大道如此,诚不我欺啊。”坐而论道,探究天理乃是天下所有谋士的最爱,独孤奉孝谈及这些也眉飞色舞起来:“这‘龟息丹’配方已然神妙异常,但制作更为艰难,因为它的药引是生长在西域沙漠之中,百年才一出的‘还魂草’。这‘还魂草’只生两叶,一叶为红,一叶为绿。以红叶入药,可致人心跳气息全无,而以绿叶制丹,则可使人魂魄归阳。”
饶是自己阅历丰富,桑措也被这神奇的草药激起了兴趣,问道:“既然这‘还魂草’如此稀罕难得,你又是怎么弄到的呢?” 本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青衣谋士却怔了一怔,方才答道:“药石世家——薛家。”没有了刚刚的兴致盎然,独孤奉孝只是简单地答了一句后并不再说话。 鸢戈也觉得独孤奉孝突然有些落寞,于是又岔开话题问道:“奉孝,你还没说龙胤他们去哪儿了呢?” “殿下让龙胤留在国内打探消息,睡虎……睡虎那日为掩护我离去,力战八人,至今杳无音讯。”青衣谋士颓然说道。 “殿下,我有些不舒服,可能是今天又喝多了。我先回房。”不等耶律倍再说些什么,独孤奉孝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 一听睡虎凶多吉少,整个楼阁都沉寂了下来,静得可以听到远处传来的阵阵蝉鸣。 隔了很久,鸢戈才打破了沉默,用一种极为低沉的嗓音说道:“主人,那韶澈呢?” “薛家既是医石世家,便常常会研制出一些新药。这些新药效果如何则需要有人试验,所以如果有人到薛家求药,那么就要自愿为他们尝试一种新药。”耶律倍回忆着《灵草歌》中的记载,声音却是越来越黯。 众人心中明白了七八分,又默然下来。 抚着酒案上湘妃竹特有的几个紫褐色斑点,耶律倍形容凄切。这些斑点传说是尧帝的两个女儿在得知自己丈夫舜帝死后,连哭九天九夜,泪水洒在竹子上才形成的。人世间的一个“情”字真的不知从何说起,放浪不羁如奉孝恐怕也难以逃脱吧。 独孤奉孝的房间里并没有燃灯,临床的窗户倒是开着,一袭月光散漫地撒进来,但只照亮了他的腰身。他显然是半倚在床上,至于在干些什么,那就很难知道了。 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子睁着双眼,安静地仰面躺在一个注满了淡绿色液体的药池里。药池是圆形的,很大,却很浅,药液只没过她的双耳多一点,她可以自由地呼吸。她双腿并拢,双臂很自然地散在身体两侧,她的身上并没有任何的枷锁,但她却不站起来,也不动,只是安静地躺着。 渐渐地,她原本颇有弹性的肌肤变得皱皱巴巴。 又过了一会儿她已经变得皮包骨头,头发掉的精光,惨白的皮肤上浮现出纵横交错的斑纹。 她的眼睛一如既往地睁着,并且,还是那样清澈皎洁…… 不!不!不! 这个场景又开始侵入他的意识了,到底要喝多少酒才能禁止自己去想象那个画面?韶澈换取还魂草的代价并不是什么尝试新药,在一定程度上,她是将自己作为了某些东西的“药引”! 独孤奉孝将腰间的酒葫芦猛地抓到手里,在嘴里狠狠地倒了几下后才发现里面早已空了。他厌烦地将空瓶丢在一旁,然后从床上爬起来,快步走到屋角,举起一小缸“玉楼倾”,在半空中迎面倒下。那酒水似瀑布般倾泻而下,一些注进嘴里,伴随着他喉结的上下游动,滑向深处,更多的则溢嘴而出,顺着他的下颚、脖颈,流到胸膛,很快他的上衣便湿得不成样子。 一缸已尽,他满意地将酒瓶放到桌上,不及擦去嘴角的酒渍便歪歪斜斜地重新走向卧榻,扑面倒下,旋即又翻过身来。他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地呜咽了几句,然后费力地从枕头下取出一支暗红色的短笛,轻轻抚摸着。大概是觉得脚上未除的靴子有些碍事,他仰起头看了一眼后,便一甩脚,那靴子竟正好穿窗而出。 外面是一个水池,池中映着一轮明月。靴子飞进了池塘,水波凌乱,月影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