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岁在甲子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太平道的大营中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如同着了魔一般不停的忙碌着。 兵器和箭矢已经被下发下去,藏在地窖中一袋袋粮秣也被搬了出来,各部部曲也已悉数到位,只待张角一声令下便起兵攻打城池。 为了鼓舞士气,张角特意下令将营寨中所有的猪羊宰杀一尽,让将士们饱餐一顿。平日里以粗粮果腹的贫民们,rou的滋味绝大多数人都早已忘记。当大块切好的猪羊rou倒入沸腾的雪水中时,营寨中道徒们的士气顿时涨到了极点,一个个皆兴奋的嗷嗷直叫。 对他们中的很多人而言,此刻这世间上的一切美好事物,都及不上眼前的rou羹来的实际。为了让自己和几人能过上张角许诺的太平之世中的生活,他们毫不吝惜自己的生命。 与营外热火朝天的场面不同,大帐之内,张角等人却是神色严肃。 在座的十六人正是如今太平道在河北的中枢指挥者,除去在幽州尚未赶来的二名渠帅外,其他的十三名渠帅已经悉数赶到。 冀州的太平道是张角三兄弟亲自领导的,素来是太平道势力的中枢核心力量。天下三十六方,冀州独占九方,且都是人员充足的大方,再加上这个从荆州扬州赶来支援的数个大方,如今冀州已经拥有太平道徒二十余万青壮,赢从者更是不计其数。 只不过这些人和外面的狂热道徒们并不相同,他们算得上太平道中的智者,也知道起兵造反攻城掠地看的并不仅仅只是人多一拥而上,还要讲究策略和战法,更要讲究粮草辎重,兵器补给。 如今一名年长的渠帅就面露担心的说道;“良师,如今离约定举事的时日尚有十日之多,各方的准备大多未充足,粮草兵员也大多残缺,冒然举事的,我担心会有所受挫。” 张角目光望去,虽不见犀利,却是意志坚定的沉声道;“左帅过虑了,粮草不足只要攻下城池自然可以从粮仓中获取,只要我们开仓放粮自然得到百姓拥戴,兵源不足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官府奉命前来冀州抓捕我们的鹰犬已经在了路上,不日即可到达。左帅所忧虑的确实是实情,我们许多地方都尚未准备完毕,但官府对我们也是一无所知。朝廷虽然知道我们有意造反,送信的信使却还在路上未曾到达,我们唯有趁这个时机提前起事,这样才能出其不意掩其不备。” 张角这番话说的合情合理,更是暗合兵法,在座的各位渠帅皆暗暗点头,深以为然。只是那左髭老成持重,仍然不放心的问道;“良师,请恕弟子多言,只是你是如何得知元义在洛阳遇害的,按理说朝廷也应该发布诏令通知各地郡县的,为何我们这里却毫无动静。” 张角缓缓点头道;“朴帅思虑周全,对我太平道忠心耿耿,我又岂会怪罪。你若不问的话我也打算说的,元义他在洛阳遇害,是因为被河南尹何进意外发现所致,而并非朝廷蓄谋而动。何进最初并不知道我们太平道的全部计划,直到抄没到各类名单和文书后才在京中大锁,将我们太平道在洛阳城中连根拔起,同时让天子传召各地。” “元义在受捕的当日便派出信使连夜来报,到了魏郡后邓茂更是冒着大风雪连赶两天两夜到了我们这里,所以我说如今官府毫不知情,便是其中道理。” 朴杉点头,面露释然之色,拱手道;“良师此言弟子便放心了,正如良师所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们即已决意举兵,那定要通晓各地道友,一同举兵方可令汉室震动。” 张角坐下的张宝哈哈一笑,道;“朴帅大可放心,如今赶赴各地的信使已经派出,让各地的渠帅们收到号令后立刻攻打郡县,举兵响应。大哥为了筹划此事早已设计好了一套绝佳的传信通道,绝对能赶在官府得到消息前传到各地。” 这是一名瘦高之人站起道;“各位恐怕不知,良师为了方便举事已在广宗通往各州郡的路上建立了哨站,平路则以快马传信,若有山川阻隔则以烽火为号,有日夜留守哨所之人向下传去,各方渠帅只要收到我们传去的讯息后就立刻起兵响应。从此处广宗到最远的南阳,最多也只需要十几日的时间,而官府需快马报予洛阳,再有洛阳转往各处,少则需要一月。如此一来我们足可以利用这其中的时间差攻克各地,将各州的道友串联起来,待到汉室缓过神来时候,我们已经有了与他们对抗的资本了。” 说话之人正是博陵大方的渠帅张牛角,他和张角相识十余年,在太平道中素以智谋著称,张角有事常会与之相商。除了身为博陵方的渠帅外,张牛角还身兼太平道总坛的许多核心事务,故才会当众有此一说。 听罢张牛角的一番话,在座的个人皆是面带喜色。自从洛阳的坏消息传来,在座的各位皆带有惶惶之意,作为太平道的上层首领,他们不可能不知道洛阳的布局对太平道大业的有多重要的意义。如今听到张牛角这番话,倒是有些意外的惊喜。 见众人恢复了信心,张角面带微笑的继续说道;“正如牛角所言,如今我们最大的优势便是赢得了时间,若能在朝廷缓过神来之前攻下各地,则已经处于不败之地。” 张梁霍然站起,扶剑大声吼道;“大哥你就下令吧,你只需说我们该做什么。” 十几人随之纷纷站起,齐声喝道;“请良师下命!” 张角站起了身子,走到众人面前,却并未直接开口,反而是缓缓的闭上了双目,陷入了一片沉思之中。跳跃的火光在他脸上不停的闪烁着,亦如所有人心中对前景的担忧。 帐中一时安静到了极点,所有人都忍不住禁声屏气,生怕有一丝半点惊扰了张角的思绪。沉默了许久,张角忽然睁开眼睛,眼睛在灯火下炯炯发光,正像荆棘丛中的篝火一般,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让人目光望去就难以移开。 “程志远。”张角高声喝道。 “在。”一名光头大汉霍然站起,神情激动无比 “令你所部向广宗城涌进,明日天明入城,城内自有内应相应,到时候将你们要攻略的城中各处用白笔写上‘甲子’二字,引你们前去攻打。广宗城地处冀州中心,若不能拿下我们必将四面受敌。此关举事成败,我要你在午前拿下广宗城,你可做的到?” 程志远以手捶胸,激动无比的说道;“良师请放心,午前若不能攻下广宗,弟子提头来见。” “白饶刘石。” “弟子在。”两名大汉应声出列。 “你二人兵合一处,白饶为正帅,刘石为副帅,南下攻略庄陶,务必速战速决,再伺机夺取钜鹿各县。” “是。”两人先是应命,随即白饶有些面露难色说道;“良师,这庄陶是钜鹿的郡治所在,城内官兵有三千余人,我们虽然人数远胜,可要速战速决的话,恐怕有些为难。” 张角大手一挥,道;“无妨,我将调拨五百黄巾力士给你们,官兵们并无防备,此时定还是毫不知情,你们进城后只需先攻克郡守府还有城中军营,其他自然不攻自破。” 听闻张角将调拨五百黄巾力士给他,白饶顿时大喜。要知道这黄巾力士乃各方精选出的精锐中的精锐,由张角三兄弟亲自cao练所成,无论是衣甲还是兵器都不输于汉军,只是因为人数太少只有三千之众,所以被张角雪藏作为机动所用。如今肯调拨五百给自己,白饶岂有不欢喜的道理,忙点头应道;“弟子定不辱命。” “陶升,罗市,你二人领部众攻略清河国,打通前往兖州的道路。” “弟子遵命。” (PS:汉代采用的郡(国)县制度,王国与郡平级,比如清河国赵国这些分封给诸侯王的封国,就隶属于冀州刺史部,下设县治,国相职权如同郡守,藩王只享税赋并无实权) “杨凤、李大目,你二人所部南下安平国,务必攻克广川,与青州常涉取得联络。” “弟子遵命。” “左髭,你部北上攻打中山,我已下令幽州的高升戴陵南下和你合兵一处,共同谋涿郡广阳,得手后无须北上扩大战国,只需闭城紧守,若是汉庭从北部调集骑兵南下,你们便是首当其冲。” “弟子遵命。”左髭激动的白须颤动,用尽全身气力说道:“弟子在这里以性命担保,我左髭只要一日还在,就绝不会放一骑进入冀州的。” “张梁、张牛角。” 张梁耐着性子等待了半天,终于听到大哥喊自己名字,顿时大喜,忙和张牛角二人上前大声应道。 “你二人率本部人马,以及二千黄巾力士,东进渤海。那里有官府在河北设立的大营之一,内有七千兵卒,你们要做的就是务必隔断官军的回援。” 说到这里张角深深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深知张梁生性莽撞,便又语气愈发的严厉道;“你二人以牛角为主,一切大小事务皆有他来决断,你若敢不听他的号令耽误了我太平道的大业,我必会亲手处决你。” 张梁虽然心中有些不服气,却也只好低下头应道;“遵命。” “余下五帅,跟随我本部兵马一同向西攻略魏郡、常山国、赵国,与官军的主力交战,我已下令并州眭固、苦蝤部向东驰援,与我们回合共谋冀州。”
张角这时拔出了佩剑,高举喊道;“诸位,成败在此一举,若能功成,这太平大治之世将由我们亲手创造,诸位也将同我一并封王拜候,名垂青史,永世荣华不尽。” 众人随即站起,齐声吼道;“谨遵良师号令。” 命令既已下达,各部渠帅便各自回营备战,准备明日里的举事。偌大的大帐之中,便只剩下张角一人独自坐在那低头不语。 褚飞燕站在在一旁,只是静静的陪伴着张角,并未出声惊扰于他。忽然帐外一阵寒风吹进,座上的张角先是微微轻咳,随后竟咳的越来越凶。褚飞燕忙上前为他轻轻的拍着背,半响见他止住了咳嗽这才忍不住说道;“师父,外面天寒地冻,你的身子又一直未痊愈,还是进去屋中吧。” 张角却是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无妨,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一时半伙还死不了。” “飞燕,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先下去吧。” 这次褚飞燕却意外的并未听张角的话,而是驻足不前,忍不住出言问道;“师父,你可是在伤心马师兄的死?” 见张角缓缓摇头,褚飞燕心中虽然隐隐有些失望,却还是放下心来。在他看来任何人都可以哀伤马元义的死,唯独张角不行,因为他是统领整个太平道的领袖,如果他都灰心丧气,那太平道当真万劫不复了。 “那师父您在担心些什么,能否告诉弟子。” 张角半响未语,只是盯着那闪烁不停的宫灯,许久才缓缓说道;“我是在害怕。” “害怕。”褚飞燕一怔,他万万想不到‘害怕’这两个字竟然能和张角联系起来,在他眼中的师父无疑是如同黄天神一般的存在,害怕的只会是他的敌人,而绝不会是他。 “师父你是在担心师兄他们无法攻下广宗吗,还是担心其他渠帅不能顺利完成任务。” 张角缓缓摇头道;“都不是。如今官府对我们毫无防备,我们以有心攻无心,必胜无疑,在官府反扑之前,我们太平道将如同烈火燎原之势般迅速的席卷七州。” “那师父你还……”褚飞燕面色更加不解。 张角低沉着声音,声音沙哑着说道;“飞燕,你可知为师为何要派元义前去洛阳,又为何要调集那么多精锐。更是在十年前就已经布下了个这个局,让封胥忍辱负重的自残起身待在宫中。” “我告诉你,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朝廷太强大了,强大的到远非我们能够对抗的。唯有他们中枢出了问题,也就是洛阳城出了叛乱,我们才有机会,也才能有机会。 褚飞燕有些不以为然的说道:“师父你太高看官府了,如今朝廷昏庸无能,只顾着彼此之间的争权夺利。河北的官兵不过三万多人,而且都是些不堪一击的老爷兵们,师父你只需要给我三千黄巾力士,我就能横扫天下。“ 张角看着眉飞色舞的褚飞燕,目光中竟出其的冷静,只是平声说道;“飞燕,你想的太过简单了些。如今汉室虽然天子昏庸,朝中jian妄当道,但在郡县之中各地的豪强们依旧人心向汉,他们这些人才是这汉室江山的基石,早晚会跟我们成为生死仇人。就好比一棵垂垂老矣的数年古树,顶干上已经腐烂殆尽,可底桩却固若磐石,即便是狂风再大,能刮去的也不过是顶端的腐烂罢了,却是难以将大树连根拔起。” ”而且官军的精锐主要集中在司隶、西凉和幽燕,这些常年和胡族作战的百战精锐远非我们这些仓促成军能比的。汉室虽然内地空虚,可一旦缓过神来必然调拨大军前来镇压,那时我们能否顶住尚未可知。“ “所以我才将多半希望寄托在元义身上,希望他能在洛阳城中得手,否则我们若是陷入旷日持久的消耗战中,到了那个时候形势只会对官军愈加有利,而对我们更加不利。只可惜......” 张角长叹了口气,目光中竟露出了一丝复杂之色,许久才沉声缓缓说道;“只可惜元义事败,我们的大业也已经失败了一半了,剩下的机会,也只能尽人事随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