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殃及池鱼(三)
油灯中的火苗静静的燃烧着,火光偶而一跳,四周的阴影也随之一颤。 房中虽然点着灯,却未见有多明亮。吕强只是静静的坐在桌案前,拿起了桌上的笔,犹豫了片刻又缓缓放下,如此反复数次。 在他面前,一本已经写好了的奏呈摊在桌前,要报予的正是天子,只等着他吕强亲笔签命了。 今晚酉时时分,司隶校尉府接黄门紧急来传,张让差遣十常侍之一的夏恽手持天子手诏,令司隶校尉府缇骑四出,务必擒拿住劫持前司徒杨赐逃走的狂徒。用夏恽的话说那就是,天子在得知有人在廷尉重狱中将杨赐劫走,顿时龙颜大怒,令司隶校尉吕强限时侦破,如若不然,将令派他人接掌。 要知道司隶校尉之权极重,不但手握监控朝中百官之权,更有一支战斗力不弱的精锐特殊武装。吕强担任此职多年,正是依靠手中的权柄联合朝中的群臣,如此才得以制衡住权势滔天的张让等人,才没有让朝廷的局面太过于不可收拾。如今若是惹怒天子丢了此职的话,张让必然再无顾忌,更要在朝廷中兴风作浪了。 远的不说,就拿前月天子受张让等人的蛊惑,竟然荒唐到下诏让天下百官按照俸禄来认捐。吕强则以死相谏,上书言曰若是如此行之,天下必乱。同时与朝中太尉司空领衔,带领朝中五十多位千石以上的官员,共同跪在德阳殿门外请命。 天子原本闭门不见,任由这些公卿大臣们跪在殿外不理,可随着请命的队伍越来越大,不断有官吏加入队伍之中。到最后就连一向不闻是非的司徒、尚书令陈耽都被惊动,颤颤巍巍的带着尚书台大小近百名官吏一起加入,这才迫使天子做出让步,将此事暂缓。 虽说此事最终吕强如愿,但同样也得罪了天子刘宏。刘宏迁怒与他,一连一月都未曾召见过他。要知道对一名近臣来说,失去天子的宠幸那无疑是极为致命的,他吕强虽然行事磊落,但终究仍是出身宦官,和那些家大业大世族出生的士子自然是无法相提并论的,他所有的荣华权势皆是出自于天子身上。从这点上来看,他和张让等十常侍并无区别,若是失去天子了宠信,那后果可想而知。 而且今时不同往日。以往吕强虽然屡屡上谏劝阻刘宏,刘宏虽知道他忠心却不肯听他所言,只是当成耳边风任由他说,也不责难于他。可这次大大不同,本来满怀心愿可以大捞一笔的刘宏愿望落空,恼羞成怒下自然将这事怪在阻止自己人的头上。 这吕强身为他的亲近爪牙,却是带头反对之人,自然让刘宏格外恨之,若不是看在自小和他特殊的感情份上,恐怕早就听信张让之言将他罢官免职。 不过不管怎么说,吕强和天子刘宏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差,如果这次差事仍然没有办好的话,恐怕在刘宏心中吕强不可取代的地位也就岌岌可危了。 正是因此,吕强才不遗余力的查办此案,亲自坐镇府中,令手下的中都官徒四处抓捕形迹可疑之人,想借此改观在天子心中的形象。司隶校尉府的官徒们办事效率果然高超,才不到短短的二个时辰,就已经追寻到了陈耽的踪迹,很快缇骑四处,将陈耽袁绍一网打尽。 但这同样也给吕强带来了极大的麻烦,那就是如此处置袁绍着实是个棘手问题。 吕强思虑再三,愈发觉得袁绍的建议是当前最为稳妥的处置办法,不但可以交差回命,同时也能避免张让寻得新的机会打击士人们。所以他才写下了奏呈,想让这尚不知道性命的人去为袁绍顶罪,可是落款时却终究还是有些不忍之心,所以心生犹豫。 放下笔叹了口气,吕强闭目靠着座椅,手指头轻轻的敲打着手柄,似在心中试图说服自己。 或许正应该如袁绍所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自己拘泥于平素为人的原则,终究还是难成一番功业。 房门被轻轻推开,吕强眉毛微动,却并没睁眼,听脚步声已经知道来者是谁了。 在这司隶校尉府中,没有他的许可能擅自出入的,也唯有一人而已。 轻缓的脚步在不远处停了下来,随即灯芯被挑亮,室内也明亮了很多。脚步声又来到吕强身后,吕强只觉得一双芊芊酥手轻轻的揉住耳旁,顿时一阵舒缓之意传来,原本的头疼之意大减。便缓缓睁开眼笑道;“涟儿,这么晚怎么还不去歇息。” 那名被吕强唤作涟儿的女子,正是吕强的侄女吕涟,亦是当初赵瀚从袁术手中救下的绝美少女。 只见吕涟一袭藕绿色连裙,俏生生的站立在哪儿,即便是在夜色中也无端的生出了许多的妩媚和柔情。只是眉头微蹙,似有心思,听到吕强出口相问,吕涟便强笑道;“叔父,我听下人回报说你到了这个时辰还没有回房歇息,便有些放心不下,所以过来看看。刚刚在门外问过吕忠大哥,他说您在房中已经坐了小半个时辰了,倒是叹了六次气,想来心中是有所不决吧。” 吕强闻言微微一笑,道;“只是些许朝堂上的烦心事,无关紧要的,涟儿勿要挂怀。” 话虽如此,心中却十分受用,连带着原本抑郁的心情,也顿时好上了许多。 这吕涟是他兄长的孤女。吕强本是上党大户人家的子弟,家中富足,在当地也小有名望。只是因为他的兄长结怨于当地的县令,被县令诬陷勾结马贼下狱而死,家中也被抄没一空,只留下尚在襁褓中的孤女一名。当时不过十六岁的吕强为报家仇,听说朝中宦官得势,便甘愿受刑入宫,期盼着能有朝一日得势得以报仇。 如今权柄在手,大仇早已得报,不过这天地虽大,也就只有他和这名侄女相依为命了。 吕涟见叔父虽然强作出笑容,可眉目之间忧色甚深,便开口轻道;“叔父可是遇见了什么为难之事,只可惜涟儿身是女儿身,虽有心为叔父解忧,却也无能为力。” 吕强笑了笑道;“涟儿能如此懂事,已经是为我最好的排忧解难了。” 旋即又叹道;“不过你猜的对,眼下叔父确实遇见了一件难决之事。” 吕涟见他的意思似乎肯对自己说了,便喜上眉梢,轻笑道;“叔父不妨说来听听,也好让涟儿为你参详一二。” 吕强知道自己这个侄女素来心思缜密,没准到真的能为自己出些主意。便沉吟了一会缓缓道;“叔父为官多年,从未做过半件有愧于心的事情,可今日形势所逼,却要去做一件害人性命的事,心中实在不忍。可若是不如此的话,要么朝中会生出更大的动荡,社稷不稳,要么天子会对我心生不满,张让会借机夺我司隶校尉之权。所以犹豫之下,委实难决。” 吕涟眉头微蹙,柔声道;“叔父为人素来坦荡,从不屈从于jian佞小人,上辅天子,下安黎民,如此才在洛阳城中得到了‘卧虎’之称,张让他们对你更是忌惮不已,早欲除之而后快。所以即便你这次屈从张让,他依旧不会对你释怀,仍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对付你,叔父你说可是?” 吕强闻言不禁点头道:“确实如此,但我更担心的是天子对我会更加了疏远,你也知道,我虽为司隶校尉,却终究还是天子的家奴,若是没了宠信,大祸临头也就不远了。” 吕涟却回之甜甜一笑,道:“叔父您真是当局者迷,我却是旁观者清。你想想,你屡次上谏劝阻天子,不止一次驳他颜面,天子哪次没有对你动怒,可终究不还是没有处置你。我想其中原因无外乎两个。” “一是天子顾念旧情。叔父您从他入宫开始就一直陪伴左右,当年天子年幼时受窦家所欺时也是你用心维护,天子虽然为人荒唐,却是个念情之人,想来除非叔父你犯下天大的过错,否则他都不会对你下手的,” 吕强闻言颔首,心想吕涟说的入情入理,天子刘宏确实是如此性情。又听吕涟娓娓叙道:“还有一点叔父可曾想过,天子虽与你感情特殊,可与那自幼在潜邸伺候他的张让赵忠二人亲近尤胜于你,可偏偏让他们担任有名无实的太常和少府,而让你担任权柄极重的司隶校尉,叔父细细想想,这其中是否有着深意。”(潜邸指的是被指皇帝即位前的住所,灵帝并非先帝恒帝所生,而是恒帝死后无后,窦太后和大臣们这才将他的堂侄解渡亭侯子刘宏立为新帝) 吕强顺着她的话脸上露出思虑之色,已经明白了吕涟话中的意思,沉吟片刻道:“涟儿你的意思是天子有意让我掌重权以掣肘张让?” 吕涟嘴角微带笑意,道:“天子为人虽然荒唐,人却不笨,况且也当了十五年的皇帝,不可能连一点基本的御下之道都不懂。以前外戚强大时他借助宦官之力消灭了窦家,又对依附窦家的党人们严加打击,不惜发动两次党锢之祸。可你看他虽然讨厌那些士子,可却未曾真正赶尽杀绝,即便是党锢之祸也只是适可而止,并没有任由张让一味胡来。又让伯父你担任司隶校尉为他掌控洛阳,这其中岂会没有掣肘张让之意。” “叔父你没有发现吗,无论天子怎么任着性子胡闹,这大汉的权利始终掌握在他一人手中,张让等人虽是猖獗,但也只是变了法子百般讨好天子,如此才能换取权柄和荣华。” 吕强眉头皱起,看向自己侄女的眼神竟有些不同。 他和这个侄女骨rou至亲,彼此是这世间能相互倚靠的唯一亲人,可这些年来自己虽然得势,可在朝中却愈发的如履薄冰,因为害怕受自己的牵连,所以吕强一直不肯将吕涟从老家接到洛阳来。直到前些日子耐不住吕涟的苦苦请求,再加上自己年岁愈大愈发耐不住孤苦,这才答应将她接到了京中。 只是这些年来自己常年不在她的身边,却没想到她居然出落的如此缜密的心思,看问题看得如此透彻。即便是自己在朝中摸爬滚打多年,也尚未看透此处,她不过一从未接触过朝中事物的小丫头,竟然能看到这些,当真是天资聪敏。 见吕强这般眼色看着自己,吕涟有些不知所措,只是低头小声说道;“叔父如此看我,是否觉得我多嘴了。”
吕强缓缓摇头,笑了笑道;“并非如此,我只是没想到涟儿你竟然有这般见识,倒是我一直把你当小孩子看了。” 吕涟头低的更低,声音细弱蚊吟,“叔父取笑我了,我一小女子哪来的什么见识,只是叔父你们习惯了以臣下之心揣摩圣意,而我则设身处地站在天子的角度想着问题,自然豁然开朗。” 吕强点头道;“涟儿说得对。”顿了顿犹豫了会,便将袁绍之事一一告诉吕涟,带说完后便问道;“涟儿,你既已知道此事,若换做你是我,你改如何应对。” 吕涟见叔父如此郑重其事的看向自己,不由微微有些紧张,心中又隐隐有些兴奋。用手挽了挽额头上零落的秀发,强自镇定了下来,细细思虑了会才说道;“叔父,这袁绍虽然可恶,但他虽的话却不无道理,如今天子正在盛怒之下,确实不该因为袁绍的事情让士族元气大损。否则唇亡齿寒,一旦士族势力大损,叔父您也就孤掌难鸣,张让等人从此行事再无忌惮。” 吕强缓缓点头,望向她道;“这么说你也赞成将那无辜之人交予张让,为袁绍顶罪?” 吕涟认真的想了想,问道;“叔父可知那人是谁,若是只是平民百姓,我想张让未必会肯信过。” 吕强道;“我听吕忠提过,说是名四百石的官员,到正好符合士子身份,营救杨赐倒也说得过去。” 心中似乎有所顾忌,便唤门外候命的都官从事吕忠入内,吕忠低头小心入门,分别向吕强和吕涟抱拳行礼。 “参见大人,参见小姐。” 吕强凝神问道;“那被抓来之人是何身份,你可问到了?” 吕忠躬身回道;“回大人,属下已经查明,此人是河南尹何进府下主簿,官秩四百石,并非世家出身,名为赵瀚,字浩然。” “何进门下。”吕强不由皱眉,却没有发现他身旁的吕涟俏颜已经大变,脸上满是吃惊之色。 此刻她脑海中已经想起了当日那个笑容颇为可亲的青年。她虽不知道和袁术一起的那人是谁,但却听过袁术称呼他为浩然。 这天下同名之人虽多,可同表字之人却是极少,想来这个赵瀚赵浩然,正是当日对自己有过恩惠的那人了。 吕涟虽非男子丈夫,却也是懂的知恩图报之人,让赵瀚莫名其妙的顶罪而死,即便是陌生人她也不忍心,更何况是曾对他有过恩惠的赵瀚。 “叔父。”吕涟强自镇定下来,可话中却仍然有些微微颤抖,幸好吕强有所分心,并未察觉出,只是应声道;“说吧。” “我不过是觉得袁绍所说有些道理,却并非赞同将这赵瀚送去顶罪,况且他一大活人,即便送去了张让那边,又岂会承认罪行。” “小姐多虑了。”那吕忠笑着插嘴,脸上露出了一丝略带狰狞的笑容,道;“小姐你我忘了我们司隶校尉府是做什么的行当的了,那是让死的变成活的、活的也变成死的地方,这赵瀚若是不从,我们自然有办法让他认罪的。” 吕忠虽然是笑着说好,可话中的森然之意十足,让吕涟不禁打了个寒颤,心中愈发坚定了一定要劝说叔父放过这赵瀚,否则心中无论如何也不会心安。 只是她并未将当日袁术之事告诉吕强,原本并不想让叔父为此和袁家结隙,所以这番解释下倒也很麻烦。 吕涟费了不少口舌才让吕强明白事情的经过,听到袁术竟然如此胆大妄为时顿时勃然大怒,猛的一拍桌子站起怒道;“这袁术当真是欺人太甚,他以为我拿他一个小小的长水校尉没办法吗?就算是他家中势力不小,我若有心置他于死地,简直易如反掌。” 吕涟上前轻声安慰道;“叔父勿要动怒,涟儿这不是并没有怎么样嘛,这袁术虽然为人张狂了一些,却并没有伤到涟儿,又得赵公子极是相助,所以不过虚惊一场而已。我事后并不想因为这些小事让叔父与袁家起了间隙,所以吩咐宋余他们不要告诉你,你莫要责怪他们。” 吕强微微气消,这才想到什么道;“这么说来这个赵瀚到是对我们吕家有恩,那非但不能诬罪于他,更要对他好好感谢一番。否则恩将仇报,我等与禽兽何异。” 说罢抬头望向一旁垂手静立的吕忠,下令道;“这赵瀚可是关押在袁绍的旁边?” “是的大人。” “你去将他带来,言语客气一些。” 那吕忠却已经明白了吕强之意,不禁神色有些犹豫的提醒道;“只是大人,如此一来我们如何向张让复命?” “我自然有主意,你无须担心,按我吩咐的去做吧。” 吕忠见他执意如此,只好应声领命。“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