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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显贵云集

    第1章显贵云集

    成章曰:神算子集镇遇奇事,洪辰寿乡间暗惊心

    五个月前,睦州青溪县万年镇。

    洪辰寿袖着手,神情木然,目光却如一条游鱼般游弋不定,在过往的行人身上梭巡。眼前的集镇断垣残壁破败不堪,来来去去的人们面黄肌瘦,衣不蔽体,大多扶老携幼而且行动迟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尘土气息。

    睦州地面已经四个多月没有下过一场雨了,河塘干涸,滴水如油,四里八乡的作物全都旱死在了地里,颗粒无收。睦州原属江南之地,水源充足,发生这样的旱灾实属罕见。灾情之重百年难得一见。

    洪辰寿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直叫。

    据说慧宗皇帝已经下旨开仓赈灾,但睦州的地方官员却似乎并无什么大的举动,一直也没有传来官仓放粮的消息。倒是听说十天前,有两处官仓被灾民围住,上千担粮食一夜之间被哄抢一空。灾情越发严重,偶尔有乡绅发善心搭起粥棚,周济四邻,但灾民甚众,那点稀粥简直是杯水车薪,转眼间粥棚撑不下去,也都不见了踪影。整个睦州眼下已是草根刨尽,树皮难寻,饿殍遍野,一派凄凉萧条景象。

    集镇上的这些人,大多都是举家外逃的灾民。

    今天是第一次出来摆摊,洪辰寿现在才觉得自己又笨又傻。这样的灾荒年景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时机。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泄气。今年自己的运气很背,真是流年不利。

    但他是个倔强的人,所以才会有耐心坚持下去。一笔生意都没有做成,让他心中隐隐不甘。看相算命怎么说也是个老行当,说不定就碰上一位愿意试试的顾客也未可知,只要手指掐动,那这生意就算是开张,对自己有个交代了。洪辰寿是台州人,十五岁头上死了父母,举目无亲,后跟了现在的师父出门学艺。屈指算来,一晃已经三十年了,此次路到睦州,师父有事要上莽山,死活不让他跟着,还说他的技艺精进,可以自立门户,试着做做生意了,这才有了今天的集市之行。师傅临走前还给他取了个江湖名号,叫做“台州神算子”。

    洪辰寿摇摇头,这名头在他眼里看来不伦不类,还算响亮但也俗气。

    程二牛蹲在一旁拨弄着地上的小石片,显得心不在焉。一早刚来到集镇,他和洪辰寿一样,望着洪流一般的灾民惊得目瞪口呆,但现在,他也渐渐麻木了。腰酸背痛地守了整个上午,没有一个人打卦问卜,甚至于肯对摊子望上一眼的人都没有几个。这白熬干等的日子太难打发。程二牛心里揣摩,眼下断粮断炊,大家都为一日三餐发愁,人人饥饿难耐,谁还有那个心思问什么姻缘问什么前程啊?望着头顶那面写着“铁口神算”四个大字的布幡在秋风中孤零零地晃动着,程二牛觉着又冷又饿,已经嚷嚷好几回要收摊子了。

    他觉得自己有点傻,昨天本就不该答应陪洪大师来出摊。但一想到对方答应给他的半升米,就又不觉得后悔了。

    十几天前,洪辰寿和那个白胡子老头来到程家村,在他家住下,可以算是他家的房客了。这个集市离程家村很远,没有当地人带路,陌生人一般很难找到,是以洪辰寿才肯出半升米,硬要让程二牛陪他来集市做生意。

    是那些米让程二牛动心的。拿到半升米,就可以有四五日的稀粥喝了,现在的粮食比银子金贵。

    洪辰寿的肚子又在咕咕叫唤,他咽了下口水,心里犯着嘀咕。第一次出摊也许不顺利,对此他是有心理准备的,然而如此冷清,一个顾客没有,则多少有点出乎意料而令人尴尬了。三十年来,他跟着师父走南闯北,勤学苦练,自认得到真传,对于命理相术都有了不少心得,现在正是一试身手的大好时机,不曾想老天爷还真是喜欢开玩笑捉弄人。看来自己空有算死草的本事,却也是莫奈天何。一个人再有本事,也不要跟天斗啊。

    他想起程二牛出发前的那句玩笑话:“先算算,有生意咱们再去。”禁不住笑了笑。笑话,这也能算吗?当然不能。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医不治己,再高明的大夫,都是不给自己看病的,这算命先生也是如此,从来不算自己。不是不敢算,不想算,而是算不准。

    那么,自己到底是算命先生呢,还是看相先生呢?洪辰寿现在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两者都是吧。

    一般人其实并不了解,算命、看相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本领。在江湖上走街串巷给人算命的,很少同时给人看相。洪辰寿的师父算是一个例外,他是二者兼通,以相术为主。想起师父,洪辰寿脑海里立时浮现出一位宽脸长髯、白衣黑靴的老者身影。就是他,在洪辰寿最困苦的时候收留了他,并将一肚子麻衣相术子平真诠倾囊以授。平日里,师父遇事总是心平气和,不温不火,与他比起来,洪辰寿觉得自己的耐心还需要长时间慢慢打磨。

    “大师,咱们回去吧,先弄点吃的好不好?”程二牛抬起头来恳求道。

    洪辰寿看着程二牛因饥饿几欲变形的脸庞,终于决定打道回府。他伸手去取那面白色的布幡,卷起来扛上了肩头,一转身,忽然看到有一群从西边街口来的人走过自己身边,其中一个人与众不同的相貌引起了他的注意,对方的面庞深深吸引住了他锐利的目光。

    “二十多岁年纪吧,至多不超过二十五岁。”洪辰寿自言自语。“眉目清秀,鼻直口方,不错……好面相。”看到那人额头有一排黑痣,洪辰寿心里竟然莫名其妙地有些激动,一、二、三……,洪辰寿暗暗数着。七,是七颗,不多不少正好七颗啊。洪辰寿心里终究不免咯噔了一下。

    天哪!

    洪辰寿顾不得肩上的布幡,一伸手猛地拽住了那男子的衣袖,布幡倒下去,“啪”地一声正打在程二牛的头上。

    程二牛吓了一跳,呲牙咧嘴地站起身来。

    “这位……兄台,真是天生贵相啊。容在下给你仔细推算一番如何?”洪辰寿声音有些颤抖,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称呼。兄台?似乎对方比自己还小一大截吧。

    那男子愣了一下神,随即反应过来,一边挣脱洪辰寿的手,一边挤出一脸的笑容说:“推算?不必,不必了。我身上根本没有钱。”

    “不敢要钱,只是想验证在下的推测是不是正确。”洪辰寿坚持道,眼神里似乎带着恳求。

    那男子目光如炬,迅即朝洪辰寿和程二牛看了看,然后拱了拱手,道:“实在抱歉,我的确还有事,不能耽搁。”

    说完不再犹豫,加快脚步急匆匆离去。

    洪辰寿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男子的身影,直到那人拐过街角再也看不到了才收回来。

    从装束看,那人着一身粗布灰衫,衣着简陋,应该是经常做农活的。但细细观察他的举止,就如刚才抱拳打躬的姿势,又不像是个普通的庄稼汉。

    “你是不是犯糊涂了,不要钱也给人家算啊!”程二牛显然还在为刚才布幡打到脑袋的事情生气,气鼓鼓地埋怨道。

    “你知道什么!”洪辰寿若有所思地说。“这是个可遇不可求的大贵人。别看他衣衫褴褛,落魄不堪,那是他时运未到,你单看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直且厚,就应该知道他是人中之龙了!我没看错的话,这人以后至少是二品以上的大官!”

    程二牛吓了一跳:“二品!……妈呀,这得多大的官啊。”县太爷是八品,上次在新桥镇走亲戚,突然见到鸣锣开道的刘县令,那排场吓得他差点尿了裤子。“你都已经看出来了,那还推算什么呀?”程二牛还是不太明白。

    洪辰寿本不想回答,但望着对方好奇的眼神,心里有些不忍,终于还是开口道:“这观人相貌与推究命理还是有区别的。看一个人的容貌身形,大致可以断定他的富贵寿禄,但还是无法知道他何时转运,何时才能发迹,哪一年有灾有难。如果他把生辰八字告诉我,那就不同了。”洪辰寿接着说:“我只需将四柱认真一推,便知他的命格和用神,配以他的大运流年,可以准确推断他的命数,比如哪一年遇到贵人,哪一年娶妻生子,哪一年升官发财,甚至哪一年命赴黄泉,寿终正寝。”

    “我是大处观相,细处推命。”说到他的本行,洪辰寿显然兴趣盎然,也不觉得肚子有多饿了:“只要一过我的眼,是不是富贵之人,也就知道个十之八九了。”正好这时,摊前走过一个皮肤黝黑的矮个子,他抓紧时间开始品头论足:“你看此人,脸尖眉短,眼细肤黑,相貌一无是处,这就是粗陋不堪的破败之相……”

    洪辰寿侃侃而谈。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在对牛弹琴,于是止住了话题,讪讪地说:“算了,说多了你也不懂,还是回去吧。”今天的遭遇令他兴奋又有点遗憾。心里还惦念着先前那位额生七痣的男子,如果知道那人的生辰八字该多好啊,可惜了。那种非同寻常的面相可不是随便就有机会遇见的。

    程二牛早就巴不得收摊子了,听了他的话急忙扛起了布幡。

    就在这时,洪辰寿像是突然遇到极其恐怖的事情受到惊吓一样,“啊”地一声,用力抓住了了程二牛的胳膊,疼得程二牛不住地咧嘴怪叫。

    十几步开外,刚刚走过去的那个矮个子,突然间回头,向他们这边的摊子望了过来。程二牛有点莫名其妙,仔细打量也没看出什么端倪,人家不过是回头看看,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洪辰寿却是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道:“天哪,又是一个万人之上的大贵之人啊……”

    程二牛一时气堵:“不会吧?……你刚才不是说他粗陋不堪吗?”

    原来这看相就是卖弄嘴巴皮子,富贵贫贱都是可以随心所欲,信口开河的啊。

    洪辰寿丝毫顾不上程二牛一脸的鄙夷神情,在那人的身上脸上不住地仔细端详:“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是物极必反,否极泰来。这人虽然是天生贱相,但刚才回头那个动作,在相书上却称作狮子回头,也称狼顾之相,只有贵不可言的人才有这样的命格。传说三国时的司马懿就是这种命相。一般人回头,是不可能将头完全反转过来的,你看此人却是脑前脑后掉了个个,真真少见啊。”

    原来是这样。程二牛急忙问:“那能是几品啊?”

    “一品!按相书所说,堪当宰相啊……”洪辰寿啧啧称奇,心中却在疑惑:“怎么可能又遇到一个。”

    “你的运气好呗,真是人走运,门板都挡不住啊。”看到他心神不定的样子,程二牛似是有意调侃他。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显然就更加离奇古怪了。洪辰寿兴奋过度的神经因为多次受到挑战而几乎崩溃。他的眼睛瞪大得如同铜铃一般,一张嘴也因为惊讶一直没有合拢过。洪辰寿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他抬起的手臂已经僵硬得放不下来,嘴唇微微颤抖,整个身躯不住地哆嗦。直到那几个人过去了很久很久,洪辰寿还是感觉自己在做梦,始终醒不过来。

    接二连三走过去的几个人,全都不是凡夫俗子!

    在洪辰寿眼里看来,这又是些不得了的富贵相貌,几个人的面相、身形判断,不是将军就是尚书,最不济的也要是侍郎或者知府!

    “不可能,怎么可能!”洪辰寿神神叨叨,像是练功之人已经走火入魔。过了良久,他似乎突然大彻大悟,转身对程二牛说道:“要说这睦州地界卧虎藏龙,有那么一两个达官显贵被我遇上,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偏偏这里像是圣上的金殿,一大群破衣烂衫的泥脚杆,居然个个都是文武大员。”他越说越激动,语调也渐渐高亢起来。

    “……可笑啊,我原以为这命理相术也算得上一门学问,精通此道足以养家糊口,却不知乃是如此骗人的把戏,可惜了,我花了整整几十年的光阴,却学了一样如此无用的东西!”

    程二牛望着洪辰寿,嘴角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来。他想安慰一下对方,却感觉自己人微言轻,又不懂命理相术那一套,不知从何开口,只是神态木然呆立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洪辰寿对二牛沮丧地说了声“走吧”,自顾自快步向集市中走去,他神志恍惚,踉踉跄跄,猛然撞到一个身背黑布包袱,手攥油伞的年轻人身上。洪辰寿身子一歪,眼看就要跌倒,对方连忙伸手搀扶住他。

    洪辰寿抬起头来,目光若有似无地望向年轻男子,只这一望,惊得他差点魂飞魄散,双膝一软,几乎要跪到地上,嘴中不由自主地喊出了声:

    “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