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昔怨
许久以后,当清什再次回忆,蓦然发觉,幽族的悲歌或许正是从自己遇到那个影侠之时,悄然响起。 记得那日春光明媚,清什百无聊赖闲逛之际,遇到一个年轻的影侠。彼时,凡是手持桦木剑对抗幽族之人都被称为“影侠”。他们在幽族诞生不久后,便呈兴盛之势。有独行之士,也有隶属于民间帮派或朝廷之人。 那日,清什起了玩闹之心,将年轻的影侠绑吊在树上,一边说笑,一边捉弄他。然而,逐渐放松警惕的清什终是一不小心让狡猾的影侠溜之大吉,临逃前还把桦木剑刺入清什胸膛,正中其心,于是,清什成为第一个被桦木剑刺心的幽族祖先。 虽然很丢人,但清什身体力行地证明了一件让幽族祖先皆大欢喜的事——桦木剑能够杀死普通幽族,却对祖先无用。只可惜,欢乐的时光昙花一现,转瞬即逝。五年后,又是清什,再次向世人宣告,幽族祖先并非不可战胜。 若不是那个曾受她折磨的影侠报复她时用错了龙骨,恐怕她早已灰飞烟灭,可她活着的事实让影侠很快明白,杀祖先,要用与之对应的龙骨。 龙骨。相传远古之时,天地间由龙与翼掌控,光明的白昼属于龙,黑暗的长夜属于翼。翼企图成为世间唯一主宰,于是,龙带着他的九个儿子赑屃、螭吻、嘲风、狴犴、饕餮、蚣蝮,睚眦、狻猊、椒图向翼宣战,历经许多年日夜不休的战斗,翼的rou身彻底毁灭,元神破碎,一些残余的能量坠于凡间山中。龙与九子也悉数消亡,九子化为龙骨之刃,散落四海之内。 世间终归平静。然而,又过百年,坠于山间零碎的翼之能量竟幻化出人形,并相继苏醒。残余的能量共凝成九块晶石,其中八块晶石先后化成人形苏醒,只有最后一个,依然安静地躺在山洞里。 又过了很久,最后那块晶石终于化为人形,一个白肤灰眸的女子。 清什醒来的那天平淡无奇,一个人钻出山洞,看着天空中云朵,看着山间星星点点的幽影,突然间泪如雨下。随后,她见到了一些人,知道了一些事,他们说,她是幽族的祖先之一,只是醒来的晚了些。 起初,幽族的祖先并不知晓自己的真实来历。龙与翼的传说是一位影侠偶然间得知。最初无人相信,直到第一柄龙骨之刃现世,天下影侠才开始四处寻找其他龙骨。无论传说真假,总要试试才知道。 清什无意间成了第一个倒霉的受试者。好在倒霉之中还有几分幸运,影侠用错了龙骨,清什得以存活。但是没多久,影侠不知通过何种方法得出结论,将手中的龙骨之刃与九位祖先依次对应。清什的龙骨是嘲风,而有一柄尚未现身的椒图,则是梵尘的死敌。 梵尘。九位祖先之一。强大而狡黠,风流薄情。雪原事件之后,梵尘自立为王,带领四位祖先和过半幽族成员反叛。 雪原事件。幽族分裂的开端。事件本是一段美好恋情。清什的jiejie清颜,在西域雪原偶遇风朝太子,两人相恋共誓。清颜为了爱人,决定逐步向与幽族宣战的风王朝妥协,争取与凡人和平共存。这遭到梵尘强烈反对,盛怒之下和清颜决裂,带着一批追随者掀起内乱。 清颜。幽族最先苏醒的祖先,幽族的引领者,无冕女王。清什的名字就是她取的。清什醒来后,归属“颜之血”,遂与清颜以姐妹相称。而后,清颜与风朝皇子相恋之后,坚守执念,与梵尘率领的同族苦战五年。 五年。幽族内忧外患的五年间,清什选择远离喧嚣。她不愿看到同族相残,一个是她深爱的jiejie,一个是她倾慕的男人。于是,她逃了。她游山玩水,逍遥自在,直到无意间拾起椒图。 椒图。影侠们始终未能找到的最后一柄龙骨之刃,可以让梵尘灰飞烟灭的龙骨之刃。 此刻,消息传来,清颜对风王朝一再信任妥协,又被风朝皇子利用,几场恶战之后,幽族成员折损近半。战斗中,梵尘俘虏了清颜,并从她手中夺走狻猊。消息说,梵尘准备处死清颜,以祭同族。 狻猊。与清颜对应的龙骨之刃。清什无法忘却那个夜晚,梵尘将狻猊刺入清颜的心口,就在她赶到幽眀山下之时,清颜望向她,微笑着化为丝丝烟雾。 幽眀山。幽族诞生之地,如今仍然屹立在天都近郊。清什被关押在山顶的洞牢,无人知晓她已经找到椒图。风幽之战前夜,梵尘问她,是否愿与幽族同生死,她点点头,走出洞牢。 风幽之战。六百年前,风王朝与幽族的决战。风朝太子号令天下影侠,围攻幽明山。清什杀了风朝太子,因为他利用背叛了清颜。这是她死前第一个想杀的人。这是一场玉石俱焚的决战,她看到影侠们手中洁白的龙骨之刃,她已做好准备。 清什最后一个想杀的人,是梵尘。她需为jiejie报仇。她拿出椒图的时候,犹豫了。她望着他奋力战斗的身影,迟疑了。他在人群中回首,看到她,看到她手中的龙骨之刃。 蓦然间,一个影侠闪到清什身后,将利刃刺入她冰冷的心。撕裂般的疼痛将她覆盖,清什倒在血泊里,望向梵尘。 越来越多的人涌向梵尘,刺倒清什的影侠踩住她胳膊,将手伸向她紧握的椒图。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紧握椒图,但最终还是被夺走。 她看着影侠拿起椒图冲向人群,看着梵尘漆黑的长发在鲜血中飞舞,看着他在人群中缓缓倒下,缓缓闭上眼睛...... “姑娘,我们到了。”齐威的声音远远传来,百年梦醒,清什回到现实,转眸间,幽明山悄然显现。六百年了,它依然葱郁如初,蓝天下,轻风中,熠熠生辉。 齐威跳下马,恭敬地站在车旁,疲惫而又十分欣慰地说:“王爷,我们到了。” 玄音撩起锦帘,望向天都巍峨的城门,目光平静,无喜无忧。 守城的兵士看过圣旨后,便予以放行,只是目光呆滞,行动和反应也有些木然迟缓。这一路都是如此,每过一城,清什都要亲自拿着圣旨给守城兵士看,看过之后都是一副中了迷魂药的傻样子,玄音和齐威也已见怪不怪,并未多问。 进城之后,清什依然跟着玄音和齐威,齐威几次表示王爷要回府与夫人团聚,她既已到天都,就可以与他们分道扬镳了,但清什坚持说她身无分文就算他们给她银子她自己一个女子住客栈也不安全而强烈要求暂居广林王在天都的家。 齐威招架不住,只能向广林王求助,却不料玄音简单想一想,便同意了她的请求,允她暂住府上,以贵客之礼相待。 齐威欲哭无泪,这可让夫人怎么想啊!他反复告诫自己,一定要忍住,不能把在林中看到的暧昧场景告诉夫人。 玄音和齐威离开已久,如今的天都与十年前相比,可谓是翻天覆地。除了繁华、奢靡,两人再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穿过几条熙熙攘攘的街道,再绕过两道小巷,马车平稳地停在城南一座别致的府院门外。
齐威卷起锦帘,暗红色的府门映入视线。再向上望,玄音怔了一下,随即垂眸苦笑。 “虚渊阁。”清什跳下马车,一字一顿地念着,眼中笑意盈盈。 “圣上竟还留着这块门匾。”齐威感慨道,沉声一叹。 玄音笑了笑,缓步走上石阶。清什跟在他身后,齐威小跑到他身前,叩门的瞬间犹豫了一下。 齐威回头望向玄音,严肃的脸上漾起一丝苦尽甘来的微笑。旋即,他郑重其事地再次抬起手,叩响虚渊阁大门。 寂静过后,一阵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齐威有些激动地蜷起手,玄音的指尖也在身侧动了动。 门开了,一个微胖的中年妇人站在门内,惊讶地睁大眼睛。 “王、王爷?!齐威?你们、你们怎么回来了?”妇人并无久别重逢的惊喜,反倒有些手足无措。 “你不知道吗,李婶?圣上已下旨召王爷回天都了!”齐威一边对妇人说,一边向院内张望。 “夫人不知道这个消息吗?”齐威看着空荡荡的庭院,有种奇怪的感觉。 李婶手扶门栏,久久不能言语。 齐威望着李婶,脸色逐渐沉下来,向后退了一步,撞到玄音的手臂。回眸相望之际,他唇边的浅笑仍在,只是难掩深深悲凉。 他为她苦守十年,她却一朝选在君王侧。 齐威已经听不见李婶在说些什么,只觉怒火中烧,想要冲进宫里去找夜铃兰问个明白,替他的王爷讨个公道。他握紧拳头,转身就要走,却不料刚迈出半步,脑门上就被拍了一掌,齐威眼前一黑,重重地倒在地上。 “好主意没有,就知道去送死,哎。”清什感叹着,朝齐威屁股上踢了一脚,他翻了个身,就像酒桶一样滚进院子。 李婶惊得目瞪口呆,清什却挽了玄音的手臂,将头靠在他肩上,笑嘻嘻地说道:“李婶,我是广林王的女人,清什。今夜圣上在皇宫宴请广林王,帮我找件漂亮衣服,我要陪王爷赴宴。”说罢,她便拽起玄音飞快地穿过庭院,两人依偎着走进厢房。 李婶愣了半天,才从惊愕状态中恢复。想了一会觉得什么都想不通,便按照清什的吩咐去夫人原先的房间挑选衣服去了。 李婶在一厢挑得满头大汗,清什则扶着另一厢的门,指尖微微颤抖,她突然感到一阵难耐的眩晕。 “清什姑娘,你不必陪本王赴宴。”玄音站在床边,手指拂过已有些陈旧的青色幔帐。他的语气依然沉稳,却也十分淡漠。 “何苦呢,玄音?”清什定了定神,转身望向他令人心疼的容颜:“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想恨就恨,想怨就怨,将愤怒藏起并不见得有多么高尚。那个皇帝毁了虚渊阁,血洗天下幽士,还抢了你的女人,你——” “住口!”玄音突然大声喝道,右手下意识地用力一拽,青色幔帐如烟如雾,从他身前飘然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