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一)
星尘纤纤而落,月明,风清,疏散着白日遗下的华气。 吱呀--- 房门开启,刘堰缓步踏入。 胧兮正在更换被褥,这些事,她要亲力亲为。 他默默站在她身后,待她回眸。 胧兮转身,视线中倏然多了他。登时,感到了惊讶。 讶然片刻,目光却又闪闪躲躲,因为满心的无奈。 不想,刘堰未给她反映的时间,却已上前给了她一个怀抱。 身心相贴,人未语,心已暖。暖意,从相贴之处蔓延全身,渗入心中。 刘堰终于开口,轻声轻语:“明早我将启程邯郸,可能需要一段时日才回来。这段时间,切莫照顾好自己。” 胧兮一怔,随即从他怀里分离,仰目道:“那么急,什么事呢?” 刘堰叹了口气,回答:“我二哥得了怪病,理应前去探望。” “怪病?”胧兮有些诧异。 刘堰点点头:“是。” 胧兮听完,只说:“去吧,好好照顾自己。” 刘堰抚摸着她脑后的青丝,静默半晌,才开口言道:“我有些担心你。”说着,他直起身子定定地看着她。 这眼神令胧兮不安地揣测。 “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的,等你回来。” 露出笑容,胧兮又抬手指指窗外:“你看,今年的向阳花开得多好。我等你回来,那时候又会有另一番情景。叶绿成荫,子将满枝,这样的景色,你想看么?” 叶绿成荫,子将满枝。刘堰面色渐渐欣然,她的巧妙暗喻,他心领神会。 刘堰捧住胧兮的脸,双唇在她额上一印,重复关怀:“照顾好自己,保护好自己。” 窗外,星尘落得依旧很轻,夜悄然,风吹动的,是沉静的生命。 刘堰启程于翌日清晨,胧兮送完他,回到房里,就坐饮茶。 这几日做些什么呢?胧兮一边饮茶一边寻思。对了,近来曲梁很是流行有几种新发髻,不妨尝试一梳。想着,她将脸偏向了梳妆台上的铜镜,无意一笑,竟鸾镜生花。 可突然,胧兮腹内一阵绞痛,全身也开始微微发热。 伸手捂着小腹,侧眸间,秀颜重新照入镜中。登时,胧兮神色骇然,难以置信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腹内却又是一阵剧烈的胀痛,胧兮捂住小腹,疼得发不出声音。 然而,片刻之后,痛苦便渐渐缓去。胧兮整个人一软,瘫靠在了桌子上。神智有些迷糊的她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慌忙跑到梳妆台前,颤抖着双手捧起铜镜。 她睁大了眼睛,本能地想要认清。 自己的模样逐渐映入明镜,一颗提在半空中的心,终是放了下来。明镜相照的,还是那双清透的凤目,一尘隔水,澄然依旧。不同的,只不过自己此时的脸色,因为方才的惊吓与剧痛,已是花容苍白。 幻觉,之前所见定是幻觉,视觉本就会骗人,不是么? 胧兮自我安慰着,额上细密的汗珠慢慢干去,她释然了。 想要起行,却发现脚步虚浮,站不稳,走不动,只得唤人。 “来人呐!” 萧儿闻声赶来。 “哎呀,夫人您这是怎么了?”萧儿扶着胧兮上床,又道:“夫人您先等一等,奴婢马上去宣太医令!” 胧兮制止了她:“不必了,我休息一下就好,你下去忙吧。” “夫人这可不行,王爷临行前特地交代过我们,要好好照顾您!” “真的不必,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 见胧兮坚持,萧儿也只好依了她。 一整天,胧兮皆在无力中度过。人一着榻就疲惫,萧儿见她这般,便将些清淡的膳食端到房内与她吃,心中依旧放心不下她。 夜晚临近。 经过一日的休息,胧兮的精神恢复了些许,但她不想动,枕着床榻,随意翻看着一卷诗赋。窗外风过,青篁婆娑碎动。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阅及此处,屋内烛影一颤。胧兮抬眉,倏然又闻得一阵笛音于屋外隐隐约约地飘来,细细听去,此乐声似在云间缥缈,又似悄悄然然地落在檐上。 高处不胜寒。起落间,尽是此意。 只这短短几瞬,胧兮竟在这阵笛音中捕捉到多番变幻的情绪。吹笛之人笛技平平,情感却十分深入,有哀戚,有懊悔,有情动,同时有着一份绝世的孤傲。 吹笛之人并非溪音。胧兮似能想象那个人漆黑深邃的双瞳,他的眼神,冷漠时能杀死人,温柔时,亦能杀死人。 胧兮垂眸一叹,阖上手中的诗赋,余光最后扫到的,是越人歌中那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胧兮悄然走出屋外,轻手闭门。她轻盈展身,飞上屋檐。 四下环顾,她朝着重檐之外的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展臂飞去。 “你这又是在做什么?”胧兮站在一侧檐角,对着那枝隙里的黑影问。 笛声戛止。 夜间骤然一阵沙沙作响。那黑影现身,清晰的月光扫亮了他的眉目。 是无隐。 “来向你要一样东西。”他的索要之言说得理所当然,倨傲之气,却在细节中无处不漏。 胧兮再度一叹,道:“我不曾欠你任何东西,故而你没什么可讨要。” 无隐亮了亮笛子,白玉琢制的笛节在月华下洁若羊脂。 “方才你可听出我吹得是何曲目?” 胧兮只摇了摇头:“你吹得并不好。” 无隐微侧健影,别着头饶有趣味地看着胧兮:“好,别的我不多说。我这次帮了你,就不该索取点报酬么?” 胧兮一怔,她拧起了眉:“果然,你的恩惠不可轻受。“ 无隐听出她的不屑,解释道:“放心,我的要求十分简单,你一定可以不为其难地做到。” “跟我来吧。”无隐说着施展身形,身姿逸然地潜入暮色之中。 胧兮似无机会拒绝,她还有另外的顾虑,只得起步随他而去。 无隐引着胧兮来到一处山谷。 月下溪清浅,幽谷兰吐香。 夜半山谷,并不如世人想象的那般死寂,它有它的世界,许多未知的生命,在月光之下一干二净。 水面忽然亮了,本于草丛中若隐若现的萤火虫接连不断摇曳而出,于水面起起落落,光影相应。照亮了整个山谷,亦照亮了在场之人的心房。 胧兮一时沉浸,然而片刻之后,却正色道:“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你以为呢?”无隐反问。 “好。”他将笛子收到身后,又道:“我想你肯定是以为,我的要求,不过于要你伤害刘堰,比如让你离开他,对吗?”
胧兮眉目稍凛,语色毫无情绪:“我不了解你,故而不妄加猜测。” 无隐微愣,道:“哦,是吗?你可曾想过,我若想让借此逼你离开刘堰,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胧兮闻之,心中惊骇,摇身死死地盯着他。 无隐唇角多了一丝冷笑:“我只想告诉你,杀了他或逼迫你,我根本不屑那么做。” 胧兮仍是死死地盯着他,杀字从他口中说出,肃冷之意忽重其千倍。 无隐笑中的冷意渐渐撤去,对在胧兮身上的双眸携着夜的深邃,闪着星的冷辉:“好了,我们言归正传。”他递出身后的笛子。 胧兮不解其意,望了一眼那支玉笛,问:“什么?” “你欠我的,我想再听你吹一遍以前的那首曲子。” “那首,曲子?他指的是……”转念间,胧兮突然间变得怔怔的。 无隐将玉笛贴在唇边,吹出了一段旋律。然后,似笑非笑地将玉笛重新递出。 “呐,想起来了么?就是它。” 音符簌簌而落,旋律简单,五音到位,情感深入,给人的感觉却平淡无奇,宫商角徽羽,五音主心,通灵晓性,但无隐到底不是溪音,他的心,芒锐过多,温润过少,以至于冰冷的管弦无法与他枝连气同。 绣在水面的情节暗香蔓延,那上面,有过去。 “你几乎不动乐器,因此很少吹笛子。” “不吹,不代表我不会。”无隐擎着他递出的玉笛,显得傲然。 “可是,在我心中,你一直不会。”胧兮边说边抬眸看他,语色幽幽,神情黯然。她接过玉笛,极缓极缓地贴近樱唇。 无隐凝视着她,神色不知不觉变得严肃。 低飞的萤火虫柔和地映着水面,这是一首浅显的曲子,白描处,有少女秋波暗送,情荡意牵……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抿笛间,胧兮美眸紧闭,眉宇轻颦,淡淡的哀怨如涟漪般从秀颜上重重荡开。萦绕着回忆,藤纠蔓葛,缠绵悱恻…… 那个时候— 他在前,她在后。 他星眸对月,她檀口抿笛。 他回首,她音止。 他作势,疾步离去;她黯然,笛音重起。 他隐,她藏。 笛弦一转。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 胧兮的眉宇间锁得越来越紧,美丽的睫羽微微颤动,上面悬着晶泪,宛若白露未晞。 笛音开始发颤,胧兮的身体骤然抖得厉害。而这一刻,旋律已是音不成音,调不成调。玉笛渐渐从唇畔滑落,从手中摔滚到了地上。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心悦君兮君不知! 任凭如何,心念至此,就再无法继续。 当深夜里读到这首越人歌时,它不过普通民谣一首,未曾激起自己心底任何波澜。可是现在,为什么?为什么? 胧兮脸上有茫然,有悲恻。心,一阵一阵地牵痛。为什么还要答应他这个要求,为什么?为什么?各种为什么,在她脑海里反复膨胀,她眼眶湿红,却没有落下泪来。悲愤满目,因其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