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再现灵珑赋
中天闻声赶来,他已许久未听到刘堰这般急匆匆地叫人了,不禁有些心慌,发生何事了?庭中月光清凉,如水般干净澄明,奔到刘堰跟前,中天第一时间想问的是“发生何事了”,但他仍是拱手道:“王爷有何吩咐?” “快备车马,立刻随本王返回曲梁!” 中天听完愣了下,但同时他可以确定发生了极不好的事,可眼下他更担心刘堰的身体。 “王爷,您身体还未痊愈,现在又那么晚了,究竟发生何事啊?” “曲梁发生瘟疫,被皇上封城了,我们得赶紧回去!”此刻刘堰恨不得跟前出现一匹快马,然后畅通无阻地飞奔回去, “什么,这怎么可能?!”中天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算来自己离开曲梁不足一月,发生瘟疫还被封城,简直是荒谬嘛! 刘堰情绪紧张,不容一分一秒被耽搁,便言道:“别问那么多了,想来谁也不会拿这个和本王开玩笑。先回去吧,胧兮还一个人在曲梁呢!” 消息太突兀,中天仍是疑惑,但见刘朔在此,便猜是他带来的消息。他与刘堰交好,应当可靠。 可是,假定这个消息是可靠的,那么曲梁在这段时间里所遭受之事,真是难以想象。 “是,王爷!”中天应下。 夜幕中,星光泛滥,明镜高悬,有致排开的星宿暗喻着已知与未知的宿命。大概是天色晚了,赤绒行不贯夜路,脚力不及往常的快。于是刘堰下马俯在它耳畔轻声哄道:“胧兮现在有危险,听话,跑快点,快点啊!” 赤绒似能听懂他的话,轻轻嘶唤一声,算是答应。 上马启程,而马蹄溅起的黄尘,皆隐于黑暗中不见。 碗大的器皿中,已流入了近半的鲜血。溪音这是头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心爱之人流血却无能为力。 “够了!”溪音冲上去,强迫胧兮收回手腕,他再看下去,真的会疯。他伸手就要为胧兮止血。 胧兮推开他,摇摇头。 “我没事,我们不知道曲梁有多少人染病,为保险起见,还是……”她面色已然有些苍白,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因为疼痛。 溪音的心颤得厉害。 “你知道我不忍心让你流那么多血,更何况还是让我眼睁睁地看着!” “那你就忍心让我再割上一刀?”胧兮幽幽地接上他的话,堵得溪音一时无言。 胧兮欲再次让血流入皿中,溪音忙拉住她,道:“你不是说,只是猜测吗?先试一试,止血吧。” 胧兮抬眸,迎上他焦急的目光,四目相对,难以言喻的复杂,胧兮想着他的话也不无道理,又不忍再让他难过,毕竟自己真的欠了他太多。 她收回手,与溪音说:“你替我把这个送去给那人喝。”胧兮试了试茶壶里的水,发现尚为温热,便倒了一杯,滴入几滴血,递给溪音。 溪音握着那杯“药”,如同握着一根正在痉挛的血脉,手心发软,却又无论如何不可松手。 “我先帮你疗伤。”溪音心疼地说。 胧兮却推辞道:“放心吧,我自己来,事不宜迟,你赶紧去。” 溪音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了她。 “你小心点,我很快回来。”他对他扬起了微笑。 “嗯。”胧兮亦是示以微笑回应。 溪音回到那间茅舍,喂那人服下了那所谓的续命药。 屋里一灯如豆,他坐在一侧,仔细地观察着那人脸色的变化。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那人开始渐渐恢复常色,又过了一会,他苏醒了。 “水……水……”像头次走近一样,那人伸手讨水求援。 溪音倒了杯水给他,而这时那人的眼窝已不再发黑,嘴唇也不再泛紫。看到一个将死之人就这样被自己挽回了性命,溪音一开始不由自主地感到欣慰,可到了后来,他便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了。 待那人稍稍恢复些体力,就忙着下床磕头谢恩公。溪音赶忙扶住,交待他先好生休息,由于染病期间消耗了大量体力,在溪音的劝说下,那人很快再次睡下。 没人能懂溪音的烦躁。 他走出屋外,白天的繁华已经落幕,黑夜的静谧衬起银月的明亮,他踌躇,矛盾。胧兮施血救人,若能救,便意味着她会继续自伤肌肤;若不能救,曲梁之祸就难以解除。这结果的两难,哪一面都是他不愿看到的。 一灯如豆心恍寐,月色袭人愁遍压。 文君长决白头吟,阿娇长门锁梨花。 史家绝唱忍辱死,无韵离sao负重生。 蔡琰胡笳弃儿走,昭君出塞欲还家。 北海囹圄擎汉节,不得络脑踏平沙。 纵生两难相踌躇,世间安有双全法? 溪音抬眸望月,方感叹:“参商互错,两难踌躇。” 他转身回屋,打算稍加安顿那人之后就回去找胧兮,背后的圆月上了一层薄雾,如同素娥偷丹应悔的眼泪。 回到王府,溪音发现胧兮正在厨房里亲手熬制一大锅芦根汤。然而他知道,芦根汤具有清热、生津、止呕止血的作用,是极为合适的药引。 走近灶边,溪音轻唤:“胧兮----。” 胧兮正在灶边小寐,一只手支着腮,盈盈滑落的袖口堆在上臂,正好露出了刚刚包扎完的伤口。身子稍动,她睁眸,托腮的手挪动了位置。 “你赶紧回去休息吧,这里我看着就好。”溪音见状心疼不已,他手放在她肩上,微微低下了腰。 胧兮揉揉眼,道:“你回来啦!对了,那人怎么样了?” 直面胧兮这个问题,溪音突然间彷徨,犹豫一阵之后,他说:“已经没事了。” 胧兮唇角露出淡淡的微笑。 “太好了。”然她的语气里只含着欣慰。 溪音看着胧兮,直觉告诉他,胧兮并未因为这个消息而如释重负。 胧兮确实乏了,继续道:“那么溪音,就辛苦你帮我照看一下,待熬好了,记得将这个倒进去。” 她拿起灶台上的小瓶子---为了避免让人看见,她特地将血装进了这个瓶子。 “以芦根汤作药引,尝不出腥味。”她将小瓶子递给溪音。 与方才一样,这个东西握在手里,于他而言就是种折磨,溪音道:“救命之药是有了,但是你如何对外宣称?你只是平干王的夫人,不是神医。” 胧兮闻之一愣,这个问题自己怎么没考虑到。若能医好他们,难免会有人问她救命的方子,到时候她该怎么说。溪音说的对,自己是平干王的夫人,称奇的事情不该太过频繁地出现在自己身上。 溪音垂眸道:“还是让我去说吧,就说药是我调制的。”庭院里月色如水,他轻侧去身,目光投向那温柔的月纱,忧伤的星辉在眸中飘过。 “自我出现在曲梁的头一次起,从官兵手里轻而易举地带走你,在杨陵和他那帮手下的眼皮底下莫名地消失,还有带着你藏匿即使他们布下天罗地网也找不出我们,真的说起来,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不可思议的事已经够多了,胧兮。” 胧兮不太明白他说这些话的意思,只因觉得他还没说完,故而不语。 溪音继续言道:“还有关于你那次在洺山莫名地消失,又莫名地回来,以及莫名地伤了他。他问过你为什么吗?” 胧兮突然感觉心头沉沉的不是滋味。 “没有。”她幽幽地回答。 溪音有些怅然地收回目光,似怕给这月光的薄脆伤到。 “他心中定然会有疑惑,只是不问你而已。所以,少给他疑惑,少给他负担。” “如果是我,我也不会问。”停顿了片刻,他又接着说。语气很郑重很认真,欲再次向她宣告自己的心意,明明,这个时刻,不该有那么多题外话。只是,无意间触及心底最柔软的一隅,终究还是说了那么多。 庭院里,树叶青草随月光轻轻跳动,悄悄生长。 最初的话题,远远地被偏离。溪音敛住方才的感慨,言归正传:“就说是我调制的药,让他们试一试,等曲梁之事平息之后,我会暂且离开曲梁一段时间。” “你要去哪里?”胧兮问他。明明知道他是要帮自己圆这件事,却又偏偏多心地觉得他是在避开自己。 溪音一时无言,良久,才说:“随便走走吧,我可不希望曲梁城里每个人都认识我。” “那你何时回来?”胧兮又问。 “你需要我回来的时候回来。”溪音不假思索地回答。 “溪音……” “你回去歇息吧。”溪音起步走到胧兮方才的座位边,阖眸而坐。而胧兮也知道他不再打算和自己聊下去,便怀着叹息离去了。 次日清晨,未等胧兮起床,溪音便领着几名早起的家丁上街分药去了。然而,曲梁此次染病之人未及时得到治疗的皆已丧命,剩下染病未死的也并不在多数。溪音按照染病人数只允每人领一杯盏,待连夜所熬制的一大锅芦根汤见底,也就差不多了。 不出意料,到了下午,那些人的病情就开始好转。而曲梁此时的天却变得阴阴沉沉,似乎在等一场大雨。 平干王府---- 胧兮听溪音述说了那些情况,心也渐渐放宽了。此时,胧兮见外头浮云蔽日,便提议去花园里逛逛。 熟料刚进花园,老天就极不配合地落起了豆点大的雨,越下越大,越大越委屈。于是二人只得重返前庭茗茶。
溪音饮下一口茶水,看着胧兮道:“这些日子,你劳心了。” 胧兮抿唇而笑:“但愿此时能够就此解决,这封城令要尽快解了才是。” “对了。”溪音突然想到件事,“一会我得去趟紫山那边,给那人送点食水,还有就是---。 “就是什么?”见溪音的杯盏即将见底,便亲手与他添了些。 “还有就是,我想请求你答应我一件事。”倏然,溪音温柔的话语中满满的尽是期待,可细细品去,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忧伤。 “什么事?”面对溪音如此,胧兮不由地感到紧张。 “好好休息,好好吃饭。” “就这个?”胧兮讶然。 “还有答应我,今夜随我去一个地方。” “去一个地方?”胧兮怔怔。 “是,可以么?我---想与你再盼一次月出,再等一次天明。”话至此处,溪音隐隐流露出悲戚,以往他与她,盼月出等天明是那般心照不宣。而如今却成了征求,不,确切地说,应该是一种奢求。 “好。”没有犹豫,她答应了。胧兮的心在颤,她答应他,却没有了以往的欣然,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害怕面对他内心的流露。一想到溪音因为自己而黯然神伤的样子,胧兮就有千般不忍,她在逃避。 “嗯。”溪音勾起唇角。 屋外,雨越下越大,雨落人间覆水难收,水花瞬间溅起又瞬间合拢消失。 雨大概是傍晚时刻歇止的。雨过之后,空气却没有想象中的清新,待玉兔东升,月儿的表面始终朦胧着一层冷雾,犹如无奈而又存心的眼泪。 溪音带着胧兮滑过重楼叠檐,穿过云层星际,直到前方出现了一个空旷的山谷,两人才开始缓落。 满谷星尘,净雾于丛林中柔柔弥漫,前行几步,不远处便出现了一座古老的石桥,高高地架于清溪之上。石桥下方的几处洞壁上,垂着幽绿的兰叶,此地的景致倒是与凝泉山有几分相像。 “走,我们到石桥那边去。”溪音拉起胧兮的手,胧兮没有言语,随他走了过去。 这里的月亮比曲梁的要大要清晰,月光点亮了山谷,眼前的一切随着水影渐渐清浅。 星沉溪底,月敛池中,摇竹滴翠,如一澄明。胧兮与溪音两人坐在石桥之上,洗之月华,舒之清风,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皆开始归于恬静。 心之荒芜,人之恍寐。 洗之月华,舒之清风。 宁兮宁兮,静兮静兮。 既得归处,云胡不喜。 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流,之前的之前有过太多这样的夜晚,只要坐在一起,各自想着心事,便够了。 时光流逝,月下愁肠低诉,看着皓月一点一点地高升,溪音终于开口柔声说:“胧兮,我来给你吹一曲灵珑赋吧。” 胧兮秀唇微扬:“嗯。” 溪音从腰间取出那支竹笛,玉唇轻抿,阵阵于谷中悠扬回荡。 音符缭绕,交织成这样一个画面: 一清丽绝色的女子一身月牙白翩跹飞落。玉足轻点幽湖,撩得湖心动荡。她于花树下落定,没有浅唱清歌,没有曼转妙舞。只是笑颜淡淡地观落花而漫步,沉静之美,令人窒息。 然而,这个画面,溪音百看不厌。 灵珑赋,溪音吹奏过千遍,万遍。而今,同样的五音,同样的弦色,只是相比往昔节拍慢了,音色沉了,淡淡的哀伤取代了空灵婉转,延绵而悠长。 笛乐撼人,溪边的萤火虫纷纷在草丛里浮起,随着律动的轨迹,缓缓扩散。柔和的清光透过纱雾,旖旎了整个溪畔。 笛声骤歇,幽幽的回音,如同碎玉最后的哀泣。胧兮明眸慢转,一口气,还未来得及附和上,却不想一律又起。柳暗花明,珠落玉盘,灵珑赋本该止于此处,但不知为何突然别有洞天,月光在溪音的俊颜上浮动,他阖着双眸,沉浸在这首曲子中,体味着灵魂深处的震撼。 倘若说,灵珑赋是他的巅峰之作,那么今夜的别有洞天将是他巅峰之作中的翘楚! 胧兮在一旁,一直听,一直听。这笛声,如他泣,如他诉,她开始趋于平静,同时也不免感慨。 时光如溪水般潺潺流走,东方破晓鱼肚白,笛音再次歇止。这是溪音迄今为止最长的一首笛曲! 三更闻笛赋,月下愁肠低诉。 转弦翻新谱,一曲思慕如故。 然而溪音并没有忘记时间,他看上去轻松了许多,面对新的一天,亦是有些容光焕发,他对胧兮说:“走吧,我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