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云在西湖月在天
“杀龙沟”的大火整整烧了半个月,许多奇花古木走兽飞禽葬身于火海。半个世纪后,“杀龙沟”成为著名的旅游景点,盖起了宾馆酒店,沟外的沙坨上遍布着农家乐、蒙古包,大方浪漫的按摩小姐招摇过市,灯红酒绿的“杀龙沟”,到处洋溢着现代化的气息。来来往往的人们毫无敬畏之心,一切都是经济挂帅,凡事皆以享乐为主。非常可惜的是,经过这场大火,曾经鬼斧神工的景观已经大打折扣了。这是后话,现在不提也罢。 当时横路社长悠悠醒来,定了定神,不禁痛不欲生。大江大浪里弄潮数年,总是意气风发,稳cao胜券,谁知被几个土的掉渣的小毛贼杀得损兵折将丢盔卸甲。 横路命人将附近窝棚里面的人尽数拘来,果不其然,有一个窝棚的人不知去向,看来,就是这几个人打死了机枪手,抄了关东军的后路。横路通过审问那些人,得知那几个土匪用快枪打死士兵,抢了机枪后,转身投西北而去。挖甘草的人看到有人骑马接应他们。横路望着西北的滚滚黄沙,知道卡车不能通行,忍不住顿足悔恨,他指着挖甘草的那些人骂道:“你们,知情不报,通匪,良心的没有,全都死啦死啦的!” 那些人见这个日本人面目狰狞,杀机毕露,心知不妙,大伙齐发一声喊,然后四散奔逃。可怜血rou之躯怎能跑得过呼啸的子弹?士兵们乱枪齐发,片刻功夫,这伙离家谋生的农民就被日本军人杀戮殆尽。 横路泄愤之后,将这些尸首拍了照片,然后扬长而去。 今年冬天,孟和巴雅尔最要命的感觉就是缺钱。小儿子嗷嗷待哺,妻子秀英背着儿子忙里忙外;胡世徳上学很积极,他对数字十分敏感,算数学得呱呱叫,为他日后从事生产队会计的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同时,“日本学校的优秀生”这个称谓,也为他搞运动时被村民挂破鞋、“坐飞机”埋下了祸根;大女儿胡世姝理所当然地顶替了弟弟放猪放牛的工作,每天风吹雨打起早贪黑,十二岁的大姑娘,顶着一头营养不良的黄头发,脸不洗头不梳,一天一天逐渐丢掉了母亲的闺训;额尔德木图还是有点一根筋,特别胆小怕事,连几岁的顽童都能拿棍子追着他跑,幸运的是,他的庄稼活计依然炉火纯青,地里的收成都是额尔德木图的功劳。 可是,即使一家人如此努力,日子过得还是越来越窘迫。 医家讲究个医缘,额尔德木图神经兮兮的脑袋就跟孟和巴雅尔的医药十分投缘。让哑巴重新开始说话,孟和巴雅尔还没有这个能耐,不过用他的话说,额尔德木图在吃了两头牛钱的汤药之后,兴奋、烦躁、沉郁的症状已经消失,除了反应慢、胆子小之外,几乎与常人无异了。 自打入冬以来,额尔德木图每天都到湖边点卯,一呆就是大半天。这个季节本来是庄稼人难得的清闲自在的时光,可是他却在湖边走来走去,焦急万分。只有孟和巴雅尔知道,一根筋的哑巴先生在等湖水结冰,湖水结冰之后,就可以收割芦苇,芦苇能卖钱,钱能买rou买白面,这样过年就有rou丸饺子吃了。 一夜北风紧,吹得北窗纸破。天刚蒙蒙亮,孟和巴雅尔还在暖和的被窝里鼾声如雷,哑巴先生就来敲窗了,他一边敲一边“啊呀,啊呀”的大叫。 孟和巴雅尔闻声,从被窝里一跃而起,精神百倍,他知道收割芦苇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玉米面贴饼,热乎乎的酸菜汤,饱餐一顿后,孟和巴雅尔和哑巴先生抬着“冰推子”,领着睡眼惺忪放假在家的胡世徳,火急火燎地来到湖边。这时候,雄鸡三唱,东方发白,湖边影影绰绰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人声鼎沸,很是热闹。大家彼此寒暄,显得比往日亲密。 “这回好了,冻住了。” “是啊,卖了芦苇,过年啦。” 白音淖尓有着别的村庄不具备的地利,湖里的鱼,岸边的芦苇,让周围村落的人眼红嫉妒。再艰难的年头,白音淖尓的乡民都能抓住这一根最后的稻草。 今年这根稻草终于断裂了。白音淖尓的乡民们猝不及防,一下子闪了腰,疼得呲牙咧嘴。 往年芦苇放倒打捆之后,就有不少老客上门收购,个个陪着笑脸。乡民们稳坐钓鱼台,待价而沽,拿捏着身段争取着卖个好价钱。今年不知何故,一个老客都没来,上好的芦苇堆放在湖边无人问津。 乡民们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这时候,孟和巴雅尔就自告奋勇天天去元宝镇上寻找商机了。放假在家的胡世徳死活不去放猪,他宁可顶着寒风,每天走十六里路,去找学校的一个老师学习打算盘。看到儿子好学上进,孟和巴雅尔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苦了大女儿胡世姝了。阿爸每天都去镇上,胡世徳这下借了光,可以每天搭一搭阿爸的“顺风驴”了。 这一天,一无所获的孟和巴雅尔垂头丧气的走在回村的路上,他牵着驴,驴背上骑着学习归来的胡世徳。胡世徳心里默念着珠算口诀,孟和巴雅尔盘算着挣钱的门路,父子二人一言不发,只有那头毛驴摇头晃脑,脖子上挂着的铜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这时,僻静的村路上迎面走来一人,牵着一匹骡马,穿着皮袄棉裤,脚上蹬着手工的牛皮鞋,狗皮帽子下,露出刀刻一般饱经风霜的脸庞。这是一副生面孔,因为元宝镇的几千人口,来来往往了几十年,不认识也能混个脸熟。 孟和巴雅尔断定,这是一个老客。所谓“老客”,只是北方人的叫法,南方称为“掮客”。也有成了气候的,油头粉面地混迹于大都市的商界,后来被称为“买办资本家”的。他们靠两条腿、一张嘴和精明的头脑,奔走于买方与卖方之间,以抽取佣金为业。 像这种装束的老客,尤其了得。他们来往于广漠的草原和繁华的集市之间,因为语言和习俗的缘故,这种老客中以蒙古人居多,当然也有蒙古通的汉人,他们主要帮助内地的商贾货站联系牛羊马匹、皮张药材。这些人蒙汉兼通,能言善辩,不怕风霜雪雨,不惧毒蛇豺狼,随身携带着刀枪,走的是亡命的道路,当然,“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的收入也十分可观。 孟和巴雅尔这几天问过不少的老客,都没有收购芦苇的。今天情绪低落,也就懒得开口。谁知那人走近来,轻轻的用肩头撞了孟和巴雅尔一下,接着,他俯首低耳用生硬的汉语说:“云在西湖月在天。” 孟和巴雅尔大吃一惊,待他缓过神来,见那人已经走出了几十步,正在回头向他招手。 孟和巴雅尔咬咬牙,强抑着畏惧的心情,吩咐胡世徳看住毛驴,然后朝那人走过去。那人见面就小声用汉语说:“大头领给先生问好,叫你不用惦记,他快活着呢。” “落草了?”孟和巴雅尔见远处的儿子竖着耳朵在听,也压低声音用汉语问那人。 “没办法,活路没有了。”那人掏出一个布包,递给孟和巴雅尔,“这是大头领的一点卖命钱,给孩子们的。” 那人递过布包,不等孟和巴雅尔说话,转身牵着骡马,大踏步离去。孟和巴雅尔心惊rou跳赶忙把布包揣进怀里,回到儿子旁边时,连脚都软了,他把胡世徳撵下驴来,自己骑了上去。
“阿爸,那人是谁?” “北村的,欠我一点汤药费,刚才给我了。”孟和巴雅尔假装漫不经心轻描淡写地说,泪水却从脸上滑落。 百姓的日子越来越艰难,一九四五年的查干月(正月)很多人家连饺子都没有吃上,土匪却越来越多了,驻扎下来的几十个关东军,在横路的指挥下剿灭了一伙又一伙,可是不断有新的土匪从西面和北面的草原袭扰元宝镇的地界。每一伙土匪都给自己取了吓人的名号,什么“草原狼”、“五朵花”、“吃人大诺颜”和“蒙古骑兵团”,听起来颇具地方特色。比较轰动的是一个还俗落草的喇嘛,叫做什么“降魔大法师”,领着怪模怪样的一帮人,在正月十五这天抢了奉天往元宝镇运送猪rou的卡车,他们每人两把柴镰,砍死了六个皇协军,临走时还点火烧毁了那辆军车。 不过最传奇最有名的还是火烧“杀龙沟”的那些好汉,因为只有他们一战杀死了九个关东军,然后十分从容地全身而退,就像古时候的侠客,“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从此销声匿迹,再无音讯。其余的土匪只是“吃大户”,包括抢猪rou的“降魔大法师”也不过砍死了六个汉jian、蒙jian,猪rou还没有吃完,就被横路剿灭了,脑袋挂在保安队门前的旗杆上。 从“杀龙沟”铩羽而归的横路,张贴了一张带着照片的耐人寻味的告示。这张告示上血rou模糊的尸体,宣布了战无不胜的关东军剿匪的功绩,所有火烧“杀龙沟”的土匪都被当场击毙,无一漏网。 不过一传十十传百,横路这一张欲盖弥彰的告示,最终成了一个笑话。因为被关东军杀害的那些人,都是元宝镇偏僻乡村的穷苦农民,个个有名有姓,只是有了无烈喇嘛的前车之鉴,他们的亲人只能选择忍气吞声。 伪满洲国覆灭之后,道尓吉荣归故里,成为元宝镇被民国政府接收后的第一任警察所长。“杀龙沟”毕竟是老一辈人心目中的圣地,因为一把火烧了元宝镇仅有的风水宝地,很多人认为这件事不可原谅,毕竟他们的思想意识还达不到国家民族、抵御外侮的高度。道尓吉本人也心中有愧,还有不愿牵连家人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所以他对这件往事三缄其口,不论谁问起来,道尓吉都说是别的武装团伙打死了关东军。与他无关。好在还不到二年,他的警察所就被共产党的一支游击队来了个瓮中捉鳖,全数警察都做了俘虏。从此以后,道尓吉改换门庭光荣的加入了解放军,九死一生,转战南北,最后在海南岛入党提干,在他被提为干部的当天,道尓吉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翻来复去念叨了半宿的“云在西湖月在天”,然后就做了逃兵,回到了离元宝镇大约六百余里的北路镇,种了一辈子的谷子和玉米。 命运有命运的轨迹,人有人的想法。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想有所安慰,一旦条件适宜,一些理所当然或者不可思议的事情就会发生。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