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前人田地后人收在线阅读 - 第二十六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第二十六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白音淖尓破天荒地开进来一辆卡车,车上站着十几个荷枪实弹的日本人,他们没有进村,而是仨仨俩俩分散开来,包围了村子的各个路口。

    村里面没有多少人,除了妇孺病患,所有的人都在孟和巴雅尔的带领下,给他的老岳父烧“头七”。

    白音淖尓的乡民比较热衷于两件事:一是婚嫁,二是村里死了人。娶亲嫁女只能狂欢一天,死了人则需要参与两次,一次是出殡,第二次就是烧“头七”。杀猪宰羊,烧酒白馍,半蒙半汉的仪式,不伦不类的讲究,贯穿始终。白音淖尓到场的三亲六故,有发自肺腑的哀悼,也有做给活人看的表演。其实,除了至亲好友是怀着悲戚的心情参加外,其余的人,大都是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或抱着娱乐的态度参与的,他们挑剔着菜肴的优劣,评估着寿材的贵贱,议论着礼数的周全与否,或真或假的夸赞着逝者生前的品德,借此表达一种人走茶未凉的尘世温情。

    葬礼之上的种种表现,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失去耐心的人们,他们的表现,恐怕还不如现在和过去。

    横路在包布和的带领下,不急不慌,好似闲庭信步,走进了孟和巴雅尔家的院子。他仔细地看着村里的地形地貌,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这是横路的职业习惯。他的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两个端着枪的士兵。

    来到房前,横路看见屋里挂着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门外的框上挂着一条红布。横路十分不解地向包布和询问缘由。

    包布和告诉他,这是有女人生小孩,正在坐月子,蒙古人的习俗是月子里的小孩子不能打扰,容易招来邪魔歪道,这个红布起到了警示的作用。如果在草原上,蒙古包上挂的就会是马鞭。

    这时,屋里传出来一阵婴儿稚嫩响亮的哭声和女人用蒙语安抚的呢喃声,那是军马场的军医,后来的股级所长胡世文发出的不安的哭声。横路听了,心知不假,他向后摆了摆手,领着手下转身就走。

    从院外的红柳丛中钻出来几只红冠绿羽的大公鸡,抻着脖子争先恐后地跑到横路几人面前,充满敌意地看着他们,同时鸡爪刨地,跃跃欲试,也许是公鸡们感觉到了几个人身上的煞气,几番试探之后,终于失去了进攻的勇气,它们互相“咯咯,嘎嘎”叫了几声,回身跑开了。

    看来真的是一辈儿不如一辈儿,这几只临阵退缩的公鸡,不如乃祖多矣!

    “人死了,就像水消逝在水中”,湖北面的垂柳荫下,白音淖尓的乡民们举行着独特的仪式。焚烧纸钱的烟气和飘散在坟茔周围的酒气,跟不远处烤得冒油的两只全羊的香味交织在一起,弥漫在陆续上前跪拜祭奠的人们的身前身后。

    横路与包布和一路打听也来到了坟茔,他们已经知道了孟和巴雅尔这十几天的境遇。当横路听包布和说,孟和巴雅尔喜得贵子没几天,老岳父就去世了,心里的疑虑打消了一半。确实,孟和巴雅尔这段日子真是冰火两重天,经济上更是雪上加霜,卖了好几头牛,才把老岳父的丧事办得圆满体面。

    来到老人坟前,包布和紧走几步跪了下来,他按照蒙古人的习俗叩拜祭奠,孟和巴雅尔扶起老同学,两人默然相对,流下了伤感的泪水。

    白音淖尓参加祭奠的人们,还不知道村里进驻了一卡车的日本兵,冷不丁看到横路几人,顿时鸦雀无声。额尔德木图看到那两个戴着“屁帘”军帽的日本兵,吓得脸色苍白,他像一只受到惊吓的鸵鸟,慢慢的趴在沙地上,然后一点一点地把脑袋插进一簇“骆驼蒿子”里面。

    孟和巴雅尔一身短衣打扮,显得狼狈落魄。他的长衫做了无烈喇嘛的盖尸布,又没有闲钱请裁缝,“衣食足,而后知荣辱”,没有钱,哪里来的长衫?

    直到二十多年后,从下马的师范学校投笔从戎的胡世文,用节省下来的津贴给父亲买了一件白色的长风衣,很高档,跟长衫的风格有点类似。当时,喜出望外的孟和巴雅尔第一次觉得胡世文是自己的亲儿子,他把长风衣穿在身上,站在屋地当中左顾右盼,才稍微找回了一点昔日的荣光。

    孟和巴雅尔对横路等人的出现,只略感不安。他没有认出横路,横路见孟和巴雅尔的目光茫然地从自己脸上扫过,也知道他没有认出自己。早年间,孟和巴雅尔曾经多次到新京、奉天求学、买书、购药,也见到过不少的日本人。不过,在孟和巴雅尔的眼中,所有的日本人都是一个模样:罗圈腿,趴鼻子,地包天的嘴巴,总是彬彬有礼,见面鞠躬致敬,彼此之间,却又冷漠无情。

    他们有点像孟和巴雅尔没有落魄以前拥有的令人困惑的那群牛,模样相同,无法分辨,指东奔西,难以沟通。也怪当年世祖忽必烈所任非人,上千艘战船,十几万精兵强将气势汹汹杀到了日本海,只因初战不顺,愚昧无知的将领们就停止了进攻,然后他们在蒙古人无法驾驭的大海上开会研究作战方略。由于意见不统一,这个会一开就是一个月,终于等来了一场大台风,十几万战士片甲不存!要不然,元宝镇哪里会有今天的奴役和艰难?

    七八岁的胡世徳给姥爷烧了纸钱磕完头,一蹦一跳跑到了阿爸身边。他弯下腰把鞋脱下来,倾倒着鞋子里面的沙土。孟和巴雅尔绝不允许儿子光着脚走路,因为这是没有修养的泥腿子的习惯,所以胡世徳成为白音淖尓少数几个穿着鞋的孩子之一。

    孟和巴雅尔上前与横路打拱见礼,横路也很有礼貌地鞠躬致意。他指着胡世徳用日语问孟和巴雅尔:“这是令郎?几岁啦?读没读书?”

    包布和代孟和巴雅尔回答道:“七岁了,是孟和的大儿子,小儿子刚刚出生,他还有一个女儿。这小子在家放牛放猪,只跟他阿爸认了几个字。”

    横路顿足叹息,厉声说:“这怎么行?包桑,你要尽快安排孩子上学!胡先生是大日本帝国的朋友,是佛家居士,孩子的书本费全部免掉!让这个孩子去学日语,学算术,将来成为大满洲国的栋梁之材!”

    孟和巴雅尔上前一步握住了横路的手,连声感谢。至此,横路对他的怀疑完全打消了。

    横路走到胡世徳面前,伸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东西,递给了胡世徳,这是横路身上常备的小礼物,是充分体现“共荣共存,友爱团结”的道具。

    胡世徳眼前一亮,他识得此物,只是好久没有吃了。胡世徳双手接过惊喜地脱口而出:“糖球!”

    白音淖尓的乡民们已经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看到没有什么危险,大家伙围在两只烤全羊的旁边,开始饮酒吃rou。孟和巴雅尔邀请横路和包布和共同进餐,看到乡民们的快乐的吃相,横路连忙摆手笑着告辞,很有礼貌的婉拒了孟和巴雅尔的邀请。

    孟和巴雅尔目送着横路等人消失在沙坨之中,日本士兵的刺刀迎着西斜的阳光,反射着傲人的光芒。孟和巴雅尔愣了一会儿神,转过头来,发现胡世徳把脚上的鞋脱了下来,两只鞋用鞋带连在一起,可能是怕鞋丢了,胡世徳把一双鞋一左一右挂在脖子上,嘴里含着日本糖球,吧嗒得不亦乐乎,那两只鞋在他的胸前悠悠荡荡。

    孟和巴雅尔怒不可遏上前就是一巴掌,打得儿子“啊哈”的一声,嘴里的日本糖球喷出老远。胡世徳不知道为什么挨打,他攥着双拳,梗着的脖子上挂着两只悠悠荡荡的布鞋,眼睛看着沙地上沾满了沙土的日本糖球,脑子里面一片茫然。这样的情景,在二十多年后搞运动的时候,又上演了一次,当时胡世徳的心里同样是茫然失措的,只不过他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西风残照陵阙,人们的兴致已经消磨殆尽。除了一个喝多了酒呕吐的,两个言语不和借酒盖脸打起来的,还算非常圆满。众人帮忙收拾物件,清理残肴,陆续走在回村的路上。孟和巴雅尔的老岳父已经年过古稀,可谓高寿了,据说在高寿老人的葬礼上偷回的碗盘,用来给幼儿喂食,可以保佑孩子无病无灾。所以孟和巴雅尔在清点借来的餐具时,发现一半儿的碗盘都不见了。

    孟和巴雅尔知道这种风俗,只能苦着脸自认倒霉。他挨着个让大家先走,同时表述着自己对邻里亲戚的感激。心里想得却是单独留下来清扫一下坟墓四周,以免有乡民们丢弃的乱七八糟的不洁秽物,打扰逝者的安宁。

    坟墓的四周很干净,只有一些没有完全焚化的纸钱和一些被乡民们当做筷子的红柳枝。这两年物资匮乏,生活窘迫,大家打完牙祭后,连啃食过的羊骨头都没有剩下,全都带回了家。

    孟和巴雅尔将散落的残缺纸钱和红柳枝捡拾得干干净净,准备拿到老岳父的坟前焚化。在民间传说中,如果纸钱焚烧的不彻底,到了阴间后会成为残币,老人是无法进行消费的。

    孟和巴雅尔用衣襟兜着纸钱,刚刚走到老岳父的墓前,忽然看到了一样东西,他的心剧烈地狂跳起来。

    那是一件熟悉的褂子,很有章法地铺在坟前的沙地上,褂子的四周用沙子埋得严丝合缝!

    这是道尓吉捉跳兔的惯用手法!

    孟和巴雅尔一边焚烧纸钱,一边抖落着那件褂子,对着静静地躺在坟墓里面的老岳父说:“你看看,我就说道尓吉没死嘛!他那么好的水性,偏跑去投湖,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想了想,他哭道:“你要是信了我的话,没准儿能活到一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