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没羽箭道尔吉
四月二十九日,是日本的“天长节”,据保安队长苏和说,这一天是天皇的生日,我们满洲国的蒙古人受到陛下天大的恩惠,必须要庆贺,所以放假一天,不光保安队要放假,学校机关也全都放假,商户住民必须悬挂日蒙旗帜,谁不挂,咱们就收拾谁! 苏和领着两个心腹挨个商户查看,元宝镇的街道上处处飘扬着日蒙旗帜,跟以往不同的是,今天卖鱼的人非常多。苏和一打听,才知道白音淖尓的湖里正在出鱼,看到街面上新鲜肥美的鲤鱼、鲢鱼、华子鱼,苏和对手下说:“今天反正没什么事,跟爷爷上白音淖尓拿点儿开湖鱼去!” 那个“拿”字说得尤其霸道。不等两个手下回话,苏和指着其中一个人命令道:“你去给爷爷找一辆毛驴车,快点儿!” 白音淖尓的人不会下冰底网,从来没有人进行过冬捕,只有等湖面完全没有冰碴时,才开始下大网,所以春暖花开春耕结束后,名副其实的开湖第一渔才热火朝天的进行起来。 苏和这些人在湖边抢鱼打人的时候,孟和巴雅尔和道尓吉正在湖东边的沙丘上捉跳兔。捉跳兔是两人忙里偷闲的娱乐,彼时孟和巴雅尔正在顶替小舅子,放牧着家里面的几十头牛,道尓吉彼时应该在湖面捕鱼,到湖里出渔时,每家都要出人出力,打出来的各种鱼类各户平分。渔网已经下在了湖里,只等着起网时大家一起合作,用马匹拉动绞磨,将沉重的大网从湖里拉出来。有时候,一网能打出几千斤各种各样的鱼类。在等待的空隙,闲不住的道尓吉跑到湖的东岸,陪姐夫解闷。 跳兔只会在大尾巴的助力下一蹦一跳的前行,它没有野兔跑得快,也没有野兔聪明。狡兔有三窟,跳兔却只有一个洞口,不过它会在洞xue的不远处留一个气眼,用做逃生和通风,科尔沁沙地的人们把跳兔洞xue的气眼叫做“兔窗”,只要找到了“兔窗”,跳兔就是囊中之物了。 “兔窗”隐藏在浮沙之下,只能用绷直的手指慢慢的轻触试探,如果手指忽然捅开了沙土,露出来一个小小的洞口,那就是“兔窗”。 “找到了!”道尓吉一声欢呼,他问孟和巴雅尔:“姐夫,要死的?要活的?” 这是两人经常玩的游戏,外人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找到“兔窗”后,要在上面覆盖上衣服或帽子,然后在前面的洞口用大力气挖掘,发出的声音越大越好,仿佛马上就要攻进跳兔的家中。在洞里的跳兔被人类虚张声势的进攻吓破了胆,惊慌失措再也沉不住气了,它会铤而走险,拼命一撞,从“兔窗”破土而出,一下子撞进了覆盖在兔窗上面的衣服或帽子里,束手就擒。 所谓要死的,就是在覆盖的衣服周围埋好沙土,跳兔冲出来时,会被盖好的衣服挡住,守候在旁边的人双手一拢,将衣服的底部合上,就捉住了它,剥皮吃rou,任人宰割。 所谓要活的,就是覆盖的衣服不盖沙土,跳兔撞上来时,会顶着衣服乱蹦乱跳,想逃命,却找不到方向。这时旁边的人猛的把衣服扯开,魂飞魄散的跳兔乍见阳光,更加晕头转向,它会拼命的转圈蹦跳,模样滑稽可笑。 “算了吧,要活的,玩一玩呗。”孟和巴雅尔见过剥了皮的跳兔,恶心rou麻,跟大个头的老鼠没什么区别。其实东部蒙古的跳兔学名就叫“三趾跳鼠”,人家本来就是鼠类,没有兔子什么事。家里只有老岳父喜欢吃烤熟的跳兔,别人都是敬而远之。 “还是捉几个吧!”道尓吉说,“回去给阿爸烧着吃。” 忙活了大半个时辰,孟和巴雅尔兴味索然,一方面身体有点乏力,最主要的是他见不得道尓吉兴致勃勃的杀戮。 道尓吉已经逮住了十多只跳兔,每逮到一只,他便随手扭断跳兔的脖子,干净利落,毫不留情,然后用柳蒿绑成一串。那几串跳兔褐红色的尸体刺激着孟和巴雅尔的神经,心里面甚至牙根都痒痒的,极不舒服。 孟和巴雅尔喜欢小鸡炖土豆,可是不敢杀鸡,他害怕溅得到处都是的鲜血,害怕小鸡垂死挣扎的惨状。他更爱红烧鲤鱼,尤其是肥美的鱼尾,可是在刮鱼鳞的时候,鲜活的鲤鱼只要一拍打身体,孟和巴雅尔就会一声惊叫马上跳开,在鲤鱼烧好端上饭桌之前,他再也不会走进厨房半步。 就连放炮仗,孟和巴雅尔也会使用很长的香火头,而且在点燃炮仗后,捂着耳朵快速躲避。因为这个,孟和巴雅尔还遭到了三十多年后才出生的孙子,顽劣不堪的胡卫东的嘲笑。 道尓吉回到姐夫身边时,孟和巴雅尔正握着一根木棍在沙地上写字。道尓吉学过几年蒙文,汉字一窍不通。他蹲在旁边看了好半天,只认出来一个“月”字。他问孟和巴雅尔:“你写的是不是符咒啊?” “不是,是汉人的一句诗。”孟和巴雅尔颇有耐心的跟道尓吉解释,“这是王知明的一句诗,重阳子王知明是全真鼻祖。” 孟和巴雅尔用手指着沙地上的字,抑扬顿挫地读到:“出门一笑无拘碍,云在西湖月在天!” “云在西湖月在天……”道尓吉跟着念了几遍,说:“这个人好自在呀!这是神仙才能说出来的话。” 孟和巴雅尔惋惜地看着小舅子道尓吉,拍着他的肩膀说:“没念过书,可惜了你的灵气喽!” “嗨!嗨!道尓吉!”一个人高声喊叫着朝两人跑过来,原来是邻居老汉无烈喇嘛,他气喘吁吁对道尓吉说:“你快去吧,日本人养的那几只‘呶骇’起网抢鱼呐,把额尔德木图的脑袋都打出血了!” “呶骇”是蒙语“走狗”的意思,有时候是褒义,比如成吉思汗麾下威名显赫的“四狗”,也用来形容仗势欺人的宵小之辈。额尔德木图是无烈喇嘛的儿子,道尓吉的好朋友。无烈喇嘛年轻时当过真正的喇嘛,因为两个哥哥都死了,没有留下子嗣,所以无烈喇嘛按照旗里的规定还俗了。不过大家还是习惯地叫他“无烈喇嘛”。 道尓吉一听就着了急,撒腿就向湖边跑。孟和巴雅尔也跟在后边,边跑边劝:“抢就抢吧!保安队咱们惹不起,他们的主子更不是省油的灯!” 道尓吉跑得快,转过一个小沙丘,气喘吁吁的孟和巴雅尔和无烈喇嘛已经看不见他的人影了。当时他们没想到事情会那么严重,眼见追不上道尓吉,两人干脆不跑了,孟和巴雅尔趁这功夫向无烈喇嘛询问事情的经过。 原来,该死的苏和刚到湖边,就在绞磨上套好了马匹,打算起网装鱼。正守在旁边的额尔德木图上前制止,很快就跟苏和几人撕扯起来。苏和虽然体格瘦小,可是带去的两个人确是虎背熊腰的蒙古大汉,额尔德木图很快就被打的鼻青脸肿,倒地不起。 道尓吉赶到湖边时,苏和几人已经把渔网收到了岸边,网中的鲜鱼活蹦乱跳,看样子有七八百斤。苏和正在比比划划地指挥着同伙往毛驴车上装鱼,四周不远围着十几个人交头接耳地看热闹,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其中还有无烈喇嘛的亲戚。额尔德木图坐在地上擦拭着鼻子上的血迹,连哭带骂。 道尓吉大怒,他指着苏和的鼻子说:“想吃鱼就说一声,送给你一车,用不着抢!” 他又看了一眼地上的额尔德木图,气呼呼地说:“抢东西不说,还打了我的朋友,今天这事没完!” 苏和平日里霸道惯了,那见过平民百姓这样跟自己说话?他朝那两个手下一挥手,喊道:“给我打!打死这个小畜生!” 道尓吉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被两个大汉的拳头和耳光击打得节节败退,好在他身手灵活,不断的闪展腾挪,才没有被那两个蒙古大汉抓住,要不然,他也会像额尔德木图那样,被人按在地上暴揍一顿。道尓吉在打斗的过程中吃了亏,心里面的怒火越烧越猛,他咬着牙一狠心把手伸进身后背着的小布袋,布袋里面是十几个道尓吉从不离身的经过细心打磨的鸡蛋大小的石球。 四月末,天气已经很热了,人们普遍都穿着单衣服。两个大汉只看见道尓吉的右手扬了几下,正在纳闷,忽然听到破空呼啸之声,紧接着身上“啪啪”作响,一阵透骨的剧痛传来,半个身子都痛得麻木了,他们这才意识到今天碰上了传说中的“狗腚将军”。 十余年前,白音淖尓附近村落有一群野狗成灾。它们啸聚山林为害乡里,最严重的时候,大白天道路上人踪绝迹。当年只有十七八岁的道尓吉背着一袋鹅卵石,学关老爷单刀赴会,把七八条肆无忌惮的哮天老狗,彻底打成了丧家之犬。野狗们鼻青脸肿仓皇遁去,从此再也没有踏入白音淖尓半步,一狗落后,又挨了道尓吉重重的一石,这一石直入肛门,导致此狗无法奔走,终被乡人击毙。后来在给狗开膛破肚时,人们发现了这块鹅卵石。
《水浒传》里面有一个“没羽箭”,名叫张清,这是一个扔石头的祖宗,想当年,日不移影,连打梁山十五条好汉。听闻此事的孟和巴雅尔说,道尓吉是蒙古人里的“没羽箭”,是拿着石头的“哲别”,可惜四乡八邻没有这样文雅,他们根据狗肚子里的那块鹅卵石,发挥了他们贫瘠的想象力,直接封道尓吉为“狗腚将军”。 苏和眼见不妙,连忙掏出斜挎在腰间的“*”,这是保安队唯一的一支枪,不过现在,这是一支没有子弹的空枪,日本人每月只发给他十发子弹,早就被他们打光了。 道尓吉可不知道这是空枪,看见苏和拔枪,就狠狠地赏了他几石头。苏和胳膊上挨了两下,疼得握不住枪,接着锁骨上又是一下,只听得骨头“咔吧”一声。苏和惨叫着向后逃跑,他看见不远处有一块破门板,好像是村民用来当吃饭的桌子。苏和跑过去把门板立起来,严严实实挡住了自己的身体。门板上面有一个很小的窟窿,苏和从窟窿里用一只眼睛瞧着道尓吉,骂道:“你敢打爷爷,保安队的水牢等着你呢!” 道尓吉见苏和嘴硬,就想再教训他一下。他的本意是照门板上打一石头,吓一吓这个老蒙jian。可是他下意识瞄准的却是窟窿里面的那只浑浊的眼睛。道尓吉忘了自己的石头打得多准,只见他手腕一抖,一粒石头呼啸着嵌入了门板上面的窟窿里! 孟和巴雅尔和无烈喇嘛落在后面,两人无知无觉慢慢的走着。孟和巴雅尔看到儿子胡世徳站在一个沙丘上吃力地拉扯着什么东西,就对他大声喝令:“你快点儿去放牛,我到湖边看看。” “阿爸快来!我抓住了一个东西!”吭哧吭哧的胡世徳听到阿爸来了,连忙回头招呼他。 孟和巴雅尔小跑几步上前一看,欣喜若狂,只见胡世徳双手抓着一只动物的尾巴,尾巴上鳞甲分明,把胡世徳的手指划的鲜血淋漓,满脸都是沙子,动物的身体已经钻进沙土,还在拼命刨动,尘沙飞扬,原来是难得一见的穿山甲! 穿山甲的鳞片是难得的药材,活血化瘀,能治风湿骨病,如果再配上孟和巴雅尔的几味草药,用来给月子里的女人下奶,颇有奇效,这可是数载难逢的好事。 这当然也是孟和巴雅尔的下奶奇药若非好酒好菜,再加上丰厚的诊金不能获取的原因。 “用力,千万别松手!”孟和巴雅尔焦急万分,大声喊着朝上面跑,“阿爸来了!” 没等孟和巴雅尔来到跟前,胡世徳力气用尽,手上一松,仰面朝天从沙丘上面滚下来。那只穿山甲快速的钻入沙土中逃出生天,消失不见。穿山甲只要入土,就再也抓不到。孟和巴雅尔懊恼之下,照着胡世徳的屁股上就是一脚,骂道:“废物点心!” 倔强的胡世徳白了父亲一眼,“哼”了一声,抓起一把沙子敷在手上的伤口上,不哭不闹,转身向家里牛群的方向走去。 湖边的打斗已经结束,孟和巴雅尔、无烈喇嘛只看到遍地都是的鲜鱼和几摊血迹,方才看热闹的乡民告诉他们,道尓吉把苏和队长的眼睛打瞎了,眼珠子都掉出来了,然后道尓吉和额尔德木图把鱼卸了,用毛驴车把苏和送往镇上的西医所去了。 孟和巴雅尔一听,真如晴天霹雳,他拍着大腿骂道:“糊涂,糊涂,还送得哪门子医所呀!狼入高山,鱼潜深渊,不跑不说,还自己送上门了!” 说罢,孟和巴雅尔对无烈喇嘛说:“咱们赶紧去吧,看看事情怎么弄!” 无烈喇嘛也害怕了,他胆怯地说:“我就不用去了吧?我们是挨打的,又不是打人的!” 孟和巴雅尔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了看无烈喇嘛,终于叹口气,转过身回家骑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