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良好的运动神经
那个年纪的路北北,当她终于在那天晚上在爸爸面前几乎完美地弹了一首曲子后,第一件事不是庆祝自己这如此成功的一次演绎,而是飞奔下台,冲向角落里的舒远明,问他能不能别给自己不及格。 然后她就跟着舒远明一起,收获了整个音乐厅所有的目光。那天晚上场面有点乱。老师们上前与这位钢琴家嘘寒问暖,家长们涌过来问他到底是不是真的不收学生,附中的学生们则争相往前挤,或者踩到椅子上,想看清这位钢琴家到底长什么样子。他才回这座城市没几天,既没什么演出,也没来过学校。他们从未离他这么近过。 而路北北就站在人群正中央,无比茫然,顺便收获着家长们嫉妒又不甘的目光。直到她父母终于也挤进来拉起她。他们想要向舒远明打个招呼,但完全插不上话,只好先把路北北拖出来。 “你是怎么碰到那位舒老师的?”mama问,拉着路北北的手。 “就是今天下午,在琴房。”路北北答。 “他教了你弹琴吗?”爸爸问,仍旧那么严肃。 “他教我怎么才能上台不紧张。”路北北说。 “那,他怎么教你的?”mama又问。 路北北想了想。“我说错了。”她说,“他还是在教我弹琴。但他一开始明明说是要告诉我个好办法,让我不紧张。” mama没明白,看看爸爸,爸爸也没明白,就看看路北北。路北北挠挠头发,呆毛就跟着晃了晃,同样透着一股莫名其妙。 一家三口又看看舒老师那边,人还是挺多,而爸爸突然问了一句。 “那你向他说谢谢了吗?” 路北北低下头。她和爸爸交流不多,因为她害怕,也因为爸爸工作很忙。每天北北练完琴写完作业要睡觉了,爸爸才刚到家。 但就算是如此有限的交流,爸爸在她面前也永远像今天这样板着脸,永远要训她。因为除了专业课成绩,路北北实在是劣迹斑斑。每次爸爸来学校老师都要拉着他告上半个小时的状。昨天她顶撞了文化课老师,前天她拿着水杯进了琴房,上星期她考试作弊,以及您没在的这几个月,她早晨的文化课都会迟到,作业更是全都抄的同学的,从没自己写过。 她活该被爸爸这么骂。 “说了没?”爸爸重复道,声音越发严厉。 “没有。”路北北小声说。 “既然没有,就要去说。”爸爸说,“我们就在这里等着。等人少一点,你就过去说。” 路北北点点头,跟着爸爸mama在一旁站着,站了好半天。学生和家长迟迟不见散开,她的专业课老师却突然挤过来,把他们又往更偏僻的角落里拉了拉。 “你们谁都不要告诉。”这个女老师小声说,然后把一张纸条塞给北北的mama。“这是舒远明家里的电话地址,你们去找他,今晚就去。” “啊?您的意思是——” 北北的mama问,有点激动。 “我是问学校要来的地址,舒远明不知道的。”老师小声说,“但是我觉得北北一定要去求他试试。北北,我听说你是下午在琴房碰见的他,他只是给你稍微讲了一下。但是就这么一下,你今天弹出来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你自己也意识到了吧?” 北北点点头。这首曲子她这一次弹得特别痛快,前所未有。她从没想到过。 “所以你们今晚一定要去。咱们这里不像北京,没有那么多好老师好资源,小学那一次也实在是太遗憾。现在难得有一位国际上都拿过奖的钢琴家回来,还肯给北北指点一下,这是多难得的机会?” “这。” mama犹豫了。小学那一次,那就是北北去参赛而拿了第三名的时候。北京那边有位很好的教授想收下路北北,但那时他们的收入根本供不起北北留在北京上学。现在家里的经济状况是好了一些,但舒远明这么一位钢琴家—— “他会收吗?我听说他不教学生。” 爸爸问,他丝毫不在意mama的迟疑。 “他是不教,但你们一定要去试试。”老师说,“北北运气实在太好了。舒远明才刚回国没几天,今天去琴行是想找人调琴,结果北北就在那里。这么说吧,全学校这么多学生,全市这么多学生,能让舒远明停下来认真听一会儿的绝对没几个。他肯听北北弹,还肯开口指导她,这就说明他认可北北的。就凭这个你们都一定要去,他不收也要求,使劲求。” 一定要。这位老师又重复了一遍,还使劲点点头。北北的mama看看北北,北北的爸爸看看那张纸条。 他们当晚真的去了,找到了舒远明家里。那位好不容易从附中逃回来的年轻钢琴家开门时有点诧异,但他看到北北,还是露出了笑容。 “舒先生,听说她下午在琴房碰到您,您还给她指导怎么弹琴了,可她都没说谢谢。”爸爸说,“我是带她来道谢的。北北?” 爸爸发了话,一旁一直缩着的路北北低下头,个头就显得更小了一点。“谢谢您。”她说。 “没什么的,是我不小心打扰了她。”舒远明说,“来,先进屋。” 他们进房间坐下了,北北的mama有点不好意思,北北的爸爸努力介绍自己的孩子,北北坐在沙发最靠边的位置,抱着那几页谱子望着舒远明。礼节性的话说了不少,最后北北的爸爸表明来意,钢琴家笑了一下,说自己真的不收学生。 “但是她琴弹得很好。”他说,“她很有天赋,对音乐的理解也非常好,懂得曲子在说什么。这就很不容易。她应该好好学下去。” “您真的不收学生吗?”mama问,“我们一直希望北北能做个钢琴家,肯定不会像您这么棒,但至少能上个台,弹几首曲子什么的。所以我们很想让她多学一些。” “我身体不太好,也没有带学生的经验,所以才不教。”钢琴家说,“北北如果想走专业的演奏路线,其实应该出国去读,她一定会很有收获。” “我真的想过送她出去,特别想。”北北的爸爸说,“您不知道,小孩子待在身边每天吵吵闹闹的,越看越烦。” mama不好意思笑笑,又看看北北,从小头上就有撮呆毛的小女孩低下头不说话。爸爸就是这样,对她那么严厉不说,在别人面前从来都不说她一句好话,她不喜欢。 “她从小就很闹。”爸爸又说,“她两三岁的时候我们带她去邻居家玩,他们正好有架钢琴,她一看到,就趴在上面不走了。她自己去按琴键,去按声音出来,玩了好半天。我们带她回家时她还不愿意走,又哭又闹,抱着钢琴腿不放手。我说别哭啦别哭啦,明天咱们也买一台,她才放过我。结果第二天没看见琴,她又哭了一整天。” 北北抬头看看爸爸,她不喜欢他说这些。 而爸爸不理她。“舒先生,您知道的,大人哄小孩嘛。我就是那么一说,省得她再哭,谁知道她当真了。但是没有办法啊,和小孩子讲道理讲不通的,她也听不懂,只能怪我自己说过。她mama那天就坐在家里听她哭,我出门去找卖钢琴的店。那时候我还不懂,觉得这东西贵也贵不到哪里去,结果一问价居然那么多钱,我还没带够。” “那个时候不便宜。”钢琴家说。 “是啊。我寻思这么贵的东西,干脆就买台好的,省得用坏了。然后我就回家拿存折。一推开家门,这小孩子在厅里坐着,先看看我,然后再看看我身后。一看什么都没有,嗷——又开始了。” “这事怪我。”mama笑着说,“你一走,我就跟她说爸爸去买琴啦,一会儿就带着琴回来啦,这才给她哄好。你一回来,她一看,原来mama也是骗她。能不哭嘛?” 北北的小嘴快要撅到鼻尖了,她低头瞄着爸爸,一脸怨气。爸爸瞟了她一眼,仍旧不理会。 “哦,对,我还记错了,她是哭了两天,第三天没力气了。幸亏第四天琴送来了,要不然她缓上劲儿来还得接着哭。舒先生您说,买钢琴又不是买菜,哪有当时就能拿回来的?我还跟店里老板说要台好点的琴,他还是去问别的地方调的货。当时我是这么想的,花钱就花钱,给这丫头买个最好的,以后她就不跟我哭了,落个清静挺值。” “为图清静买钢琴,您一定后悔了。”钢琴家笑着说。 “悔死我了。”爸爸说,“我是真没想到,练琴怎么就这么吵呢?叮叮咣咣叮叮咣咣,也没个调,一遍又一遍,耳朵都要炸了。好不容易她弹个曲儿,有时候就在那个你最想听的音她突然弹错了,那一下简直还不如不听。急死个人。” 明明一点都不吵。可是不敢和爸爸抗议,就只好和自己赌气。北北这会儿整个人缩成一团,堆在沙发边上,腮帮子都是鼓鼓的。舒远明看了她一眼,使劲忍着笑,北北这位父亲其实挺有意思。 “吵啊吵啊,十多年了,到现在才好听。”爸爸又说,“中间不知道多少次,我想跟她说你别弹了,但是一想,花了这么多钱买台琴,她要是不练,我又亏了。而且别的老师都说她弹得不错,我就觉得没准弹下去她能当个钢琴家什么的,所以才一直忍着。但是说实话,就算再好听,十多年我真是听烦了。我恨不得她赶紧走,赶紧出去读,不要再折腾我了。” “有机会的话,该去。”钢琴家点点头,“国外的音乐学院会更好一些,环境也不一样。” “我一直希望她能去。不瞒您说,她小时候我们就想把她送到北京去读,但那阵我们挑费不够,最后就没成行。现在经济稍微宽裕点了,可我和她mama太忙,还是没法陪她。所以我想的是等过几年,她再大一些,能自己照顾自己的时候,就把她送出去。现在这段时间——” 他轻轻拍拍北北后背。“我希望她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当个钢琴家,我也希望能给她最好的环境,但是现在又暂时做不到,只好冒昧来求您。我让她搞得太烦了,多看一眼都烦。您是不收学生,那您能不能帮帮我这个做父亲的,替我管管她呢?” 舒远明还没说话,一旁的北北干脆扭过身子,给爸爸一个后背。 钢琴家终于笑出了声。他用手背挡住嘴道了歉,声音还是带着笑。
“其实我自己还没毕业,因为这几年脊椎问题太严重,不得不休学回来。”他说,“过一阵身体好一些,我还要回德国,在这边呆不长。前几天市里乐团的人来,我还想推掉来着,实在是没有精力。带学生恐怕真的不行。” 爸爸看看mama,mama看看扭着个儿的北北,北北抱着谱子不说话。她看着舒远明家里客厅中那台钢琴,一台有点旧但很精致的小三角琴,它声音一定很好听。 “能跟着您学琴是她的荣幸,哪怕只是稍微指点一下,都是莫大的帮助了——我想北北不会打扰您很久,哪怕是一两节课也——” 爸爸说,他有点着急。 “北北很有天赋,我也很喜欢她。”舒远明答,“所以我更不想耽误她。” “但我想跟你学。” 北北突然说,她一下从沙发角落里窜起来。因为原本扭着个儿,差点没站稳,手里抱着的谱子也飞了好几页。 但她不管不顾,攥着谱子一定要说下去。 “这首曲子本来不该是小河小船。”她说,“但我只有这样想才能理解,才能弹成这首曲子应该像的那个样子。可别人不是知道这是小河小船,所以就没人告诉过我如果是小河小船,就该改成大风大浪才更好。现在我终于知道该是什么样了,所以我就想做到该做到的那么好——真正的大风大浪。” 一口气说完,仿佛是攒了一晚上的力气。爸爸mama都愣住了,完全没听明白。 “你做得很好了。”舒远明说,“我把谱子写满注释,是想让你没时间想别的,就不会分心,不会太紧张。但我没想到你弹得这么好,你至少做到了一大半,还包括一些很难的部分。” “我没有。”路北北小声说,“我今天才知道这首曲子可以这样弹,每个音都像新的一样。而且我知道了它最终不会是风浪。所以——” 她说,仍旧紧紧攥着谱子,仍旧稍微低着头,神情居然有点怯懦。父母一时看呆了。 他们从没见过北北这个样子。这个小女孩从小被老师夸惯,只因她琴弹得好,专业课老师教什么,她都是一听就明白。也因为如此,她其实不太服老师管教,不太服所有人管教——除了永远板着脸对着她的父亲。 但哪怕在父亲面前,她也从未这么谦逊,这么乖巧过。 “所以?” “所以。” 北北的头更低了。“所以我想知道更多。”她说,“想知道它原本该是什么。” “北北,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舒远明说。 北北的爸爸,他的眼睛亮了。他一下站起身,把路北北一把推到舒远明面前。“北北,好好听,好好答。” “我知道。” 路北北甩甩肩膀,把爸爸的手抖开。舒远明轻轻拉起北北,让她稍微站近一点。 “北北。”他说,“像你爸爸说的,你是因为喜欢弹琴才开始弹,弹到现在。” “是。” 路北北点头,呆毛也跟着一起垂下来。 “从没没想过放弃?” 路北北转过头看看mama,又看看爸爸。 “怎样想的,你就怎样说。”爸爸说。 mama看了爸爸一眼,而北北低下头去。 “想过。”她小声说,“小时候练琴很辛苦,有时我就想着不要继续弹了。但是——但是我舍不得。” 舒远明笑了,他把北北再拉近了一点点。“那现在呢?” “现在。” 路北北又抓住她耳鬓那握小短发,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这么做。 “现在我不想了。我想一直弹下去,弹得更好点。有很多我搞不懂的地方,我想把它们都搞懂。可是不懂的越来越多,我就越来越想弹。” “是啊。”舒远明说,“钢琴家永远都想着要弹得更好一点,想搞懂音乐中所有事情。但是这想法说着很简单,做起来恐怕是一生的事。而且还很可能做不到。” 他说着,稍稍停顿了一下,仍旧望着路北北。 “所以北北,你真的这么喜欢弹钢琴,喜欢到愿意付出一生?” 路北北再次看看爸爸。 “怎样想的,你就怎样说。”爸爸重复道。 头上有撮呆毛的十四岁的小女孩,她第一次看到钢琴的那一天,翘着脚尖努力伸手去够琴键,从此便不肯放手,多辛苦也舍不得。学琴十余年直到今天,她越发觉得音乐里有无数东西她搞不懂,比如怀里写满注释的那几页谱子。那些铅笔字有的她一知半解,有的她干脆一无所知。 所以她想努力搞明白。不为什么,因为喜欢,所以她就想这么做。无论如何都想。 她望着他,抿着嘴咬住嘴唇,然后再度开口。 “我愿意。”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