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我有一个梦想
“停,停,停。” 沈畅就停下来,望着路北北。学钢琴的时候大多数老师都会随时叫停,告诉学生哪里出了错,以便当场改过来。沈畅等这一刻等了很久。 “学神,你是要上台的,要求就得严格点。”路北北咬着叉子说,“一不能断奏,二不能错音,三得弹出感情。” “我会练熟的,就不会有断奏和错音了。”沈畅认真地问,“但是第三件事怎么办?” “第三件事做得还行。”路北北说,“不过还可以更好。你看谱子中间那一段,有个注释叫生动活泼对吧?那你就要弹得开心点。” “怎样才能弹开心点呢?” “首先你自己要真的高兴才行。想想你最开心的事情,找到情绪,然后试一下?” 什么都是一学就会的学神,此刻居然呆滞了一下。“我没有太开心的时候。”她说。 “那——那你想想这么个场景。一个小孩子上蹿下跳,四处撒欢,那一段音乐表现的就是这个。” “我很讨厌小孩子上蹿下跳。”沈畅答。 路北北咬着叉子不动了。“学神,原来你所有的音乐表情都是硬做出来的?” “对啊。”沈畅点点头,“我听过这首曲子,我知道中间那段该弹轻一点,弹快一点。但我没想过这里是个小孩子。” “你也真是天赋异禀,照着录音硬弹,还硬弹得不错。”路北北说。 沈畅又是一笑,“你能给我做一下示范吗?”她问。 路北北点点头。她把红茶杯蛋糕盘都放在琴房门口地上,找纸巾擦了擦手,这才进了琴房。凑到沈畅身边,她单手把中间那段写小孩子的乐句弹了一下,尽量弹得慢一点让沈畅看清楚。“小孩子上蹿下跳,那你的手也要跳起来。”北北说。 沈畅点头。路北北站回琴房门口继续啃蛋糕,学神便照着路北北刚才的样子试了一遍,效果显然不太好。路北北挠挠头,又给她解释了半天,沈畅试着再弹了几次后,路北北意识到学神其实做得已经不错了——手上学得已经不错。 但所有的轻快灵动都是装出来的,曲子的灵魂是装出来的,直白点说根本就没灵魂。一瞬间路北北突然意识到,沈畅并不喜欢这首曲子,甚至根本不喜欢弹琴。 “你以前也都是照着录音和别人弹的样子硬学吗?”她又问。 “是。”沈畅点点头。 “那咱们还是走一次寻常路吧。首先你得真正弄懂这首曲子,找到它让你喜欢的地方。凭空想象不出来的话,那你就找些电影或者书看看,讲小孩子的和田园生活的书。” “可是我没有时间啊。”沈畅说,“我的日程很满。每周我分配给学习钢琴的时间是四个小时,除了社团里例行的一小时的音乐会,我还有每周三小时的练习时长。如果再看书,练习时间又要短一点了。” “一星期三个小时。”路北北重复道,“不是一天三个小时?” 沈畅点点头。“一星期。” “那。” 路北北想了想,尽量让自己这句话显得诚挚些。“我觉得,你没必要非得录段弹琴的视频。有这三个小时,你还不如继续念书。” “为什么?” “一星期三小时,你又是十二月初上台,这点时间只够你一直弹这首曲子。”路北北说,“所有的技术问题,所有的情感表现,你都只能硬练。这不行的。” “为什么不行?”沈畅问。 路北北轻轻喘了口气。“学神,你不觉得枯燥,不觉得无聊?曲子最开心的地方你弹着都毫无感觉,那你岂不是一直在做机械运动?我直说吧,你根本不喜欢这首曲子,你根本不喜欢弹琴,对不对?” “是的,就是这样。”沈畅说,有点惊讶。“你是怎么知道的?” “琴声不说谎。如果你没感情,你的琴声就肯定没感情,如果你不喜欢,你的琴声也一样会告诉别人你不喜欢。我说学神啊,不喜欢的事,你为什么要逼着自己做呢?” “因为要申请学校。”沈畅答。 “学神,我就是不懂这一点。你学分那么高,成绩那么好,本科学校也那么好,现在读的也是这学校特别拿得出手的专业——不像我这个混日子的商科。我还听夏工说你导师也是大牛,写出来的推荐信特别有分量。都到这份上了,你还真的需要弹一段琴帮你锦上添花吗?” 这次沈畅站起了身,她认真地看着路北北。 “北北,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觉得我弹不到你那么好。”她说,“但我愿意努力的。” “可你不喜欢。”路北北说,“弹琴这事情和别的不一样,如果你不喜欢,你就真的没法弹好。” “你也已经不喜欢了。”沈畅说,“但你还弹得那么棒。” 路北北一时语塞。叉子叉起最后小半块蛋糕,她无意识地一口全送进嘴里,甜得差点吐出来。 “这世界上有无数让人不喜欢的事情,但是不喜欢不代表不该去做。”沈畅又说,“我知道其实不去弹琴也没什么关系,但我不能太娇惯自己,我得坚持下去。这是种磨炼。”
“学神,你没必要活得这么累吧?”路北北说,“在不喜欢的事情上努力,已经不是磨炼,是折磨了。” “北北,有些事情是必须要做的。对这些事来说,不喜欢不是不努力的借口,就算是折磨也必须要受。” 她说着还点点头,仿佛是给路北北承诺,也是在给自己打气。路北北望着她,嘴里的蛋糕似乎全没了味道,她不知不觉把这一大口全咽了。 “何苦。”她说。 “最苦是人间。”沈畅一笑,“这是你说的,你就当做我是自己找罪受吧。” 沈畅与路北北想的大概不是一个意思,路北北没辩驳,沈畅也没再说。学神再次坐了回去,望着琴谱。 “我没有时间按照你说的方法按部就班地练,但我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全部努力,努力硬学。比如——你能不能弹一遍这首曲子,我录下来,然后从头到尾学你的动作,姿势,指法。这样怎么样?” 学琴二十余年的路北北,她突然想起自己其实也曾这样做过——为一些无法释怀的事情。一瞬间她有点惊讶,自己以前的想法居然和现在的学神一样。 不,北北,你也太抬举自己了。 她端起剩下那大半杯红茶一气全灌进嘴里,再次擦擦手,然后在钢琴前坐下来。牧童短笛,一首琴童小时候都会弹的中国小曲子,路北北多少年都没有再碰过,幸而看着谱子仍旧轻车熟路。 她的底子还在,或者说永远都在,那已经是她的一部分。可北北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琴声听着和小时候不一样。一曲终了,北北轻轻舒了口气,沈畅则放下手机。她录好了。 “那你就照着录像一遍一遍练吧。”路北北说,“看我的手型,看我的姿势,看我什么时候快,什么时候慢,什么时候抬手什么时候放下。你全都背下来,照着做,硬练。” “我会努力的。”沈畅答,“对了,录像我也发你一份吧。专业的学生不是都喜欢留录音录像吗?” “不用,我无所谓。”路北北答。 她说着站起身,仍旧倚回琴房门口。沈畅有点笨拙但十分认真的琴声再次响起,路北北就看着她。 也只是看着。毕竟这世界上最轻松的事情,就是看别人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