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未尽之恨
申请成立党支部的报告书是有固定格式的。夏副书记面前现在就摆着一份格式范例,副书记本人脸上写满了三个大字叫不靠谱。 “我们真的要成立党支部?”夏冬青再次问。 “完全没有理由不成立嘛。”李凯说,“你想想,光咱们单元里就有三个党员,那这宿舍里,这学校里遍地都是中国学生,还得有多少找不到组织的同志?全伦敦,又还有多少找不到组织的同志?” “那他们也没想在这里找到组织——” 李凯抬手,夏冬青只得闭嘴。 “副书记啊,你低估了我们的同志们的觉悟!你想想,这是哪里?是大英帝国,资本主义的大本营,敌人的老巢。这么关键的要害之地,同志们怎么能随便泄露身份呢?放心,他们绝对不是不想找到组织,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只能孤军奋战。” “那,那既然这样,我们好像也没必要——” “怎么就没必要?同志们不敢泄露身份,就是因为找不到组织,不能建立统一战线。那我们该不该挺身而出,做这个带头人?夏副书记,你再想想,这毕竟还是敌人的老巢啊。同志们默默无闻做了这么多年地下工作,现在总该有个党支部把大家聚拢在一起,这样才能壮大自己,削弱敌人,以更好地支援新中国的建设嘛!” 李凯说着,一指路北北。 “更何况,还有这么多思想先进,业务精炼,可是苦于不能向组织靠拢的积极群众。如果我们不先下手为强,把他们吸纳进党组织,在资本主义大本营呆久了,谁也不能保证这些群众会不会被奢靡的资本主义精神腐化。所以,我们不仅要成立一个党支部,而且还要越快越好——到时候支部成立,别说路北北,连沈畅也要一起发展了!” “少爷,您这境界也太高了点。”孙伯君说,“要不还是您来当书记,我就做普通支部成员算了。” “要让给年轻人机会。”李凯答,“我是老党员了,觉悟自然比较高。你们后辈只要积极努力,紧跟组织步伐,顺便每天晚上七点按时关心国家大事,早晚有一天也能像我一样。” “少爷。”婆婆又问,“敢问您芳龄几何,党龄又几何?” “芳龄二十有三,党龄不长,六年,只是比你们早一点点嘛。” “合着您老人家才是中学就入党的那个。”夏冬青说,“婆婆说得对,您这觉悟也太高了点,还是您来做书记吧。还有,关于这个申请书上的‘成立党支部的原因’,我就按您刚才说的这些写了?” “申请书就这么写,书记和副书记还是你们来。我都说了,要让给年轻人机会嘛。” 李凯一挥手,极其洒脱。 “那劳您再说一遍吧。我组织一下语言,最后婆婆再润色一下。”夏冬青答。 说着容易,写起来还是麻烦,几小时过去,天都快黑了的时候,一份党支部申请报告终于新鲜出炉。支部名字稍微有点长,叫做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伦敦市一区草莓岸街图特楼3层C单元312室厨房党支部,第一批成员则是孙伯君,夏冬青,李凯。几人还稍微争论了一下这栋宿舍到底该叫图特楼还是土豆楼,因为图特就是一种土豆。老党员李凯最后拍板,说前面已经有了个草莓,后面就老老实实音译,更洋气,就更容易打入敌人内部。 最后是申请书末尾的章。伦敦想找刻章的地方不太容易,几个人犹豫了半天,觉得刻萝卜实在太随意,按血手印又太惊悚,最终决定入乡随俗,直接在末尾签名字。孙书记第一个,夏副书记第二,老党员李凯托底。报告书完成,孙伯君小心翼翼把纸叠好,找了个大信封放进去,用胶水封口,再贴一枚女王头像邮票在右上角,最后写上中国驻英伦敦大使馆的地址邮编。 就这么完成了。老党员李凯拿着信封掂一掂,点点头。 “指日可待。”他说,再次拍拍路北北肩膀。“好好表现,早日入党。” “我会的。”路北北答。 “很好,表现你热情与决心的时候到了。”李凯又说,“现在,党组织就交给你第一份考验——由你来亲自寄出这份申请书。” 他说着把信封双手递给路北北,路北北愣了一下,站起身,双手接过信封,俨然热血沸腾。 周一晚上,伦敦街头已是灯火透明之时,这份申请书安安稳稳地躺在了路北北他们宿舍楼下的邮筒中。但这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等电梯上楼的时候,路北北看着显示屏上的数字从六楼降到五楼再到四三二,心里突然也跟着沉了下来。 这事情的发展也太快了,她想。我只是随口一说,大少爷就来了精神,于是一下午我们便写了这么份东西出来。且不说使馆能不能批准,或者信会不会被当成垃圾邮件扔掉。以大英帝国女王她们家邮政的速度,我们毕业之前,这信能抵达两英里外的伦敦大使馆吗?
谁知道呢。老欧洲行事一向慢悠悠,夏工屋子里的顶灯从开学就是坏的,报修到现在,夏工仍旧过着一到晚上就暗无天日的日子。自己宿舍卫生间的花洒头也是,向来随性选方向喷水,每次洗澡都要找位置。这封信现在虽然进了邮筒,但在自己彻底忘了这事之前,肯定是寄不到的。 不过她忘得也有点快,进了电梯上到三楼,刚进C单元,她满心想着的就只剩下作业和作业和作业了。三文鱼教授成了她的噩梦,还影响了记忆力。 不止如此,慢悠悠的老欧洲之懒散健忘其实会传染,素以勤奋著称的典型中国学生也不能免疫。没几天,其余几个人一样把这事忘在了脑后。该做饭的人继续做饭,该画图的人继续画图,不该睡觉的人仍旧在睡觉,自认为该去打游戏的人则每天盯着英语习题和作业,咬着铅笔发呆。 甚至没有人想起来该在短暂的假期出门玩两天。因为孙伯君的女朋友没有这个假期,他没办法去伯明翰叨扰她。而夏冬青没时间也没闲钱出去。喜欢玩的大少爷仍旧在攒钱,不知到底要做什么,路北北忙于每天赶作业和额外的作业。每每打开微信朋友圈,看到同学们各种漂亮的风景照片和自拍照,几人都不免叹一口气,然后继续窝在书桌前,做自己该做或者不该做的事。 一个闲暇无比的读书周就这样过去了,直到周五。 --- 电话一声一声响,伯君婆婆一手举着铲子,一手在围裙上擦擦,掏出手机。以前他做饭时最讨厌的事就是接电话,心情不好时甚至会直接按掉。但留学生之间电话本来就不多,铃声要是响起,那一定是有急事。 “嗨?” “你好,是孙伯君同学吗?” “——是我。” 孙伯君一愣。一个不认识的电话号码,一句字正腔圆的中文,但声音不是他任何一个同学,岁数大了点。“您是哪位?”他问。 “使馆。”那边答。 铲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婆婆握着电话,看着锅里刚爆香的葱蒜冒起一片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