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血海深仇
路北北拖着沉重的身子从图书馆出来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夏冬青跟在她旁边。从出了图书馆,北北的手机就一直没放下,游戏里的公会朋友都在问她下午怎么没来,她忙着解释说自己去发奋图强了。 “发奋?” 夏冬青瞟了一眼路北北的手机屏幕,昵称叫Pianist望北的这个人正向游戏群里所有人抱怨自己碰到了一个变态老师,剩下的人则开玩笑说钢琴家要气得举琴砸人了。 “其实你是一直在查字典。”夏冬青说,“这事情不算太累吧?” 她们两个在馆里坐了一下午,夏冬青忙着修图,路北北写西蒙教授给她的几份英语阅读习题。一眼望去,除了代词和介词她全不认识,就活活查了一下午的字典。 “我可是查了一下午四个小时。”路北北说。 “三个小时。咱们三点进的图书馆。” “不要在意细节,总之很辛苦就对了。”路北北说,“你说,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三文鱼什么债?当时我一定是个渔民。” “你要往好处想。”夏冬青说,“虽然一下午很辛苦,可是这些题你全做完了。这样直到下星期再见导师之前,你都可以歇着。就可以安安心心打游戏啦。” “歇着?” 路北北抓住自己两鬓两握小短发,想拽又不敢使劲。“这是一天的,一天的量!” “一天?” 夏冬青睁大了眼。但转念一想也对,不然路北北怎么甘心在图书馆里坐这么久? “对,一天!这条死三文鱼,他说他手头的英语题就这么几张,晚上回去他再找找,打印好了再给我发新的。” “这老师千载难逢啊。”夏冬青再次感叹道,“还给你找题做,还自己出钱给你打印。我跟着我导师做项目,都没钱拿。” “有这钱,他怎么不买几条三文鱼吃呢。”路北北说,跟着又是一个大大的哈欠,这次连眼泪都下来了。“平时我打游戏一坐才一整天,今天在图书馆居然坐了三个小时。我都把我自己感动了。” 果然是感天动地。夏冬青赶紧递上一张餐巾纸,让路北北擦擦眼睛。北北接过去,拭眼角,拭两腮,再握着纸挡在唇边,活活一副受气的小媳妇模样。“让我想想,我上一次念书超过两小时是什么时候——好像是考专四之前。对,第三次考专四之前。” 只有英语专业的学生才需要考专业四级,夏冬青没想到。“你是英语专业的?” 路北北一把把餐巾纸团成个团,小媳妇立刻变成女壮士。 “我知道你接下来要说什么。我本科都是学这个的,为什么现在英语还这么差?很简单,因为我学的不是英语,是英语文学。” “英语文学?” 夏冬青眨眨眼,“我记得你大学是个理工科的学校,居然还有英语文学专业?” “我进学校之前也不知道有。”路北北说,“深藏不露。” “那你们平时学什么?莎士比亚?” “没错。”路北北点点头,一本正经,“莎士比亚啊,狄更斯啊,盎格鲁萨克逊诗歌啊,贝奥武甫啊,你应该是不懂的。这专业藏得深,学得也深,太脱离生活。” “就是说,你学的英语平时用不上。” “过日子太俗,我学的这个比较高雅,不甘落入凡尘。所以为什么专四我考了三次?也是题太俗。” “我还真对高雅的东西有兴趣。”夏冬青说,“来,熏陶我一下,让我也脱个胎换个骨。朗诵一段莎士比亚怎么样,来个哈姆雷特?To-Be-Or-Not-To-Be,That’s-A-Question.后面是什么来着?” “咳咳咳咳咳。” 路北北凭空呛着了,夏冬青赶紧再递上一张餐巾纸,北北弯着腰擦了半天。 “我就会这么一句。都让你说完了,我拿什么熏你啊。 “柴火?” “咳咳咳。” 路北北终于直起腰来。“好了好了我承认,我大学也没怎么念书。”她说,“专四我最后61分低空飞过,考雅思也是侥幸。当时我超长发挥,碰见的题目又熟,而且商科要的雅思分还低。不然我都来不了这儿。” “这个我倒是听说了。”夏冬青说,“大少爷不是和你同班嘛。当时我和他一起上语言课,结课考试我这专业得考到80,他只要60就够。最后还真给他过了。” “是啊。我们可是要付多大一笔学费呐?学校哪有不让人付钱的道理。” 两人慢悠悠地聊天,说话间已经到了学校门口。正打算往宿舍走,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喊。 “Daisy!Engineer-Daisy!” 不算熟悉的声音,但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喊,而且必定伴随着高跟鞋的踢踏声。夏冬青回过头,余可拎着手提包一路小跑而来。一头长发甩得飘逸,小腰款款扭得动人。 她跑到她们两个面前,一把拉起夏冬青。“走。一起去喝杯咖啡。”余可说。 “不方便呐,我得回家吃饭。”夏冬青说,“你知道我们的厨子难伺候。” “伺候厨子干什么?这次有新人,外国人!”余可说,“她们也都在,你也一起——哟,路北北,你也在?要不要一起去?可我就怕你听不懂。” 她仿佛这才看到路北北。北北耸耸肩。 “不了。听不懂其次,我没英文名,不好意思见老外。”她说,顺便一拍夏冬青肩膀。“Daisy,莎翁的剧作里就有个挺像的名字,黛西狄蒙德。她也是个大美女,可惜命运多舛,闻者伤心听者落泪。我给你熏陶一下?” “免。”夏冬青答,“小可啊,你能不能就叫我夏冬青?这么喊我反应不过来。而且我还没入职,不能这么叫。” “喊喊就习惯了,你这么聪明,做Engineer不也是早晚的事嘛?”余可说,“再说,你人都在国外了,怎么还老想着用中文名?要入乡随俗。” “那你们直接用英语聊嘛。”路北北说。 “这是为了照顾你。”余可说,“就好像在只懂英语的人面前说中文是非常不礼貌的,显得把人家排除在外。你在这里,我们当然要说中文,省得你听不懂。” “嘿。” 路北北一下笑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但到了余可面前,别说半句,她连一个字都懒得多说。“那你们赶紧去。”她说,“晚饭就不吃了?” “我还没决定——” 夏冬青没说完,余可已经拽着她就要走,路北北就又拍拍夏冬青肩膀。“夏工程师,你自己和婆婆说,我可不替你背这个锅。” 伯君婆婆面前,余可的名字是不能提起的禁忌。路北北不敢惹这个麻烦,得让夏冬青自己编理由。 “我自己说。”夏冬青连忙答,半个身子已经被余可拽了过去,“还有,不要叫夏工——” 夏工是谁,为什么不要叫,路北北实在不知道。那后半句已经跟着余可一起飞走了。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路北北看着,扁扁嘴。 路北北不喜欢余可,从第一次见面就不喜欢。彼时三人一起经过路北北每天都要穿行的那个车站,路过那几架总有人在弹的公共钢琴时,余可突然停下脚步。 “听一会儿。”她说。 路北北不置可否,她不想听,但夏冬青这个新朋友她是第一次见,礼节上应该陪一陪她。三个女孩儿就站在一边,看一个棕发的白人小哥动情地弹了段琴。一曲终了,围观的人拍拍手,她们就跟着一起拍。余可还叫了声好。
“我就喜欢莫扎特。”她说,“他刚刚弹的就是莫扎特。” “想不到你还懂古典音乐。”夏冬青说。 “多听听,你也能懂。”余可说,“不过也难怪,中国就没有音乐,没有这个高雅艺术的氛围。” “民乐也有很不错的。”路北北说。 余可不理。“你们既然来了欧洲,就应该参加一下欧洲的音乐会——一定要去现场。这样你可以看到弹琴的人的表情,就能对曲子有更多的理解。就好像刚才这个人弹的莫扎特,非常有味道。你们有没有觉得曲子听着很欢快?但他有时就皱眉头,这就是细节。” “是啊,他换指时差点手指打结,是得皱眉头。”路北北说,一脸漠然。 余可瞥了路北北一眼,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 “这是莫扎特的意境。”她说,“什么叫‘含着眼泪的笑’?光听你是听不出来的,一定要看现场,看弹琴的人的表现。他皱眉头就是因为感觉到了莫扎特的哀伤。当然了,也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表现得出来,得是大师才行。我觉得海菲兹就很好。” “海菲兹是谁?”夏冬青问,“外国人吧?” “当然是外国人了。演奏莫扎特的大师啊。”余可说,“你不知道?” “弹钢琴的?”路北北问。 “当然。我还有一套他的黑胶唱片,可惜了,不能去看现场,人已经过世啦。” “所以你是说,海菲兹的莫扎特钢琴曲特别好。”路北北说。 “是啊。” 路北北轻轻拍拍余可肩膀。 “海菲兹的莫扎特没得说。”她说,“不过他是小提琴家,不弹钢琴。” 她说完就自顾向前走去,留下一个楞在原地的余可,和一个仍旧什么都没明白的夏冬青。 那之后余可就也不喜欢路北北了,见面的时候干脆装作没看见她,路北北也不在乎。不过又一次,夏冬青非要拉着路北北去图书馆写作业,说了一句你上次的作业都没及格,一旁赶来的余可恰好听到。突然有了还击之地,余可赶紧拉着夏冬青问她路北北的专业成绩,听了之后还以一声冷笑。 “留学生来镀金的商科。”她说,“老师生怕你们不毕业,没法让他们赚到钱,你居然能还能不及格。” “是啊,我家财万贯不知道怎么花,主要是因为有张海菲兹的钢琴黑胶唱片呢。卖了它我才来的英国。”路北北答。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个人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夏冬青很尴尬,路北北倒越发不在乎了。她知道自己不是C单元唯一一个讨厌余可的人,也不是唯一一个被余可讨厌的人——除了夏冬青,其余三人都和余可有过节,连学神沈畅都是。这人实在是招人讨厌。 所以,就实在是不理解。机械工程专业的夏冬青,堂堂巾帼英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雕虫小技如换灯泡修电脑根本不入法眼,扛个发动机上五楼也不是事。可她却和余可这种人混在一起,居然不嫌掉价。 ——算了,人各有志,路北北又想。夏工还觉得我是过着猪一样的日子,所有人都觉得我是过着猪一样的日子。可这日子不也挺好。 至少,自己心里不难受。 她拎起书包向宿舍的方向走去,刚迈出一步,手机响了,又是邮件。北北掏出手机,屏幕上赫然一行英文:明天中午12点到我办公室来拿英语资料。 署名西蒙。路北北突然觉得眼前一片黯淡。 她的好日子真的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