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好日子不复返
笔记本写到了最后一页,沈畅揉揉手腕,揉揉肩膀,起身想去拿新的。一扭头看到窗外,她这才发现天已经放晴了。 她便打开窗户。清爽的风吹进来,小小的宿舍房间里立刻飘满青草与雨水的味道。伸个懒腰,活动一下身子,沈畅翻翻柜子,发现一包五本笔记本现在已经是第三本了,她用得太快。 有点费钱。英国这边书和本子都非常贵,换算汇率后就更是天价。这一包五本笔记本算成人民币赫然三位数,书架上那几本教科书最贵的上千。纵然沈畅是拿着全奖来读硕士,刷卡的时候看着金额数字一跳一跳,还是很心疼。 没办法,毕竟自己是来了个资本主义发达国家。如果是去非洲读书,自己肯定一秒变土豪——可非洲真的有大学吗? 想到这里,沈畅笑了一下,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小幽默。她有着与众不同的幽默方式,别人基本搞不懂,她只好自娱自乐。 况且也没工夫娱乐别人。同为好学生,她和夏冬青还不太一样。夏冬青读的是理工科,足以凭她自己的智商和天赋碾压众生,不需下苦功就能拿到出类拔萃的成绩。沈畅念的却是金融类课程,需要看书,需要读很多论文。从学习方法上就不一样。尽管两人争论过到底谁更辛苦一些,但明显,每天忙得都没法出屋,甚至常常没空去厨房吃晚饭的那一个,是她沈畅而不是夏冬青。有闲工夫去教育路北北的,也是不是她沈畅而是夏冬青。 谁更忙,谁更辛苦,高下立判。 而且两个人的目标也不一样。沈畅的最终理想是去美国读博士,然后回国内高校任教。这比工程师的竞争要激烈得多。她还想挑一所好点的大学任职,所以博士学位就更要是名校的才行。她面临着多大的压力,只有她自己知道。 竞争如此激烈,她还想要全额奖学金,以证明自己的实力。所以就得加倍努力。成绩,论文,实习经历,好教授的推荐信,一个都不能少。为了给老师留下点深刻印象,她还打算送份录像过去,自己弹钢琴的录像。美国人喜欢这种才艺,会认为她是个有个性的学生,而不是死读书的书呆子。 就是在弹钢琴这件事上出了一点点问题。沈畅从大一才开始学琴,弹了三年,到大四申请出国的时候又放下了。现在到了需要用的时候,她发觉自己这点程度明显不够,想要录像还得练习。 有问题就要解决,这是沈畅的信条。在伦敦安顿下来后,沈畅便开始打听哪里有琴房可以用。后来她发现学校里就有音乐社团,而社团就有琴房,还有音乐厅。沈畅十分开心,参加了社团,从此隔三差五去琴房练习一下。一个月下来,一首以前练过的小曲子断断续续地摸了下来,但还是根本没法听。弹不连贯不说,最近这两天的练习里,有几个地方怎么听都不对头,和录音不太像。 她不太开心,因为她不知道问题何在,所以就没法解决。这种无助感让她很不安心。今天也是如此,十几小节弹下来,不对的地方又出现了。看着谱子发呆几秒钟,沈畅又试着弹了弹,感觉还是哪里不对。 一筹莫展。这时突然有人敲门,沈畅起身,开门问声Hello,门口站着的居然是路北北。开学没多久,学校如此偏僻一角里意料之外遇到同单元的室友,两人都没想到。呆呆地互相看了一秒钟,路北北指指那架大三角钢琴。 “你刚才在弹琴吗?”她问。 刚沈畅也愣了一下,连忙回答说是我。 “这是学校的钢琴?”路北北又问。 “是啊。学校的音乐社团的琴。加进社团就可以随便用。你有兴趣吗?一起学?” 沈畅突然来了精神。社团里没几个中国人,有个室友来一起玩挺不错的,没准还能一起弹琴,顺便帮她录个像。但路北北摇摇头。 “不了。我就是下课路过这里,听见钢琴跑调了就来看看。既然是学校社团的琴,那你跟社团说一声,让他们调调琴吧。” “跑调了?” “跑了好几个。你刚才弹的是莫扎特的K545对吧,那一段——嗯,低音A低了,低音升F也低了。” “等等,等等,你再说一遍,哪几个音?” 沈畅赶紧摸出小本本,路北北摆摆手。“调琴肯定调所有音,不用记。” 但她还是接过去本子写下来了。“这么常用的键都跑调,这琴是多久没人弹了?”她又问。 “常常有人弹的。”沈畅答,“那这是怎么回事呢?” “常有人弹,那就是这几天下雨下太多,受潮了呗。”路北北说,“好了,我回家了,你弹你的。” 她说完就要走,沈畅赶紧拉住。“你是不是也会弹琴?”她说,“你还知道我弹的是什么曲子,你还能听出钢琴跑调。你肯定学过很多年钢琴对不对?” “我耳朵好。”路北北说。她被沈畅拽得七仰八歪,书包都差点散落一地,赶紧抱好。 “你肯定学过。”沈畅举起路北北的手腕,盯着她的手指。“这么长的手指,这么短的指甲。你这就是弹钢琴的手。” “我不会弹。”路北北说,“我没学过音乐。我就是乐感好,我还恰好听过你这首曲子。我要回家打游戏,团里还等着我开荒呢。我先走了。婆婆做了好多饭,晚上一定要回来吃,不然他生气。” 能说的话一股脑全甩出来,沈畅还没反应过来,路北北一溜烟不见了。拿着笔拿着小本本,沈畅低头看看上面写着的两个字母,A和#F,井字升号标在F的左上角,两横斜向右上,两竖一短一长,潇洒异常。 而且是挺专业的写法,沈畅知道。因为她大学时的钢琴老师就这么写升号。 她就是会弹琴,沈畅想。钢琴为西乐之帝王,入门易精通难,听得出来自己弹的曲子,还能从乱七八糟的音里分出来具体是哪一个音跑调,路北北不止是会,而且应该是学过很多年。 一时一个想法跳进心里——如果路北北能教教自己就好了。有个老师领着肯定比自己摸索快得多,但沈畅只是想挑一段曲子录个视频,去找真正的钢琴老师系统上课不算效率。更何况外国人说的音乐术语自己恐怕还听不懂。有个中国同学会弹琴,稍微指点她一下,其实最好。一条明路摆在眼前,沈畅由此去找了路北北,求她教自己弹琴。但北北坚称自己完全不会弹,一点都不会,中央C在哪儿都不知道。 “你都知道有个键叫中央C。”沈畅说。 “因为——上大学的时候上音乐课学过啊。还有个键叫HighC对不对?好高好高,帕瓦罗蒂唱过的。”
“帕瓦罗蒂是谁?” 两个人大眼小眼对着瞪了一秒钟,路北北摇摇头。“不知道。” 交流是彻头彻尾的失败,沈畅无可奈何地回去了。也许是自己搞错了,她想。 但仍旧是那么偶然,没过几天,沈畅找论文资料的时候,偶然点进了路北北本科学校的网站。翻到想要的论文,沈畅又随便看了看网站,首页上很醒目的位置是校交响乐团的新闻——这所学校不止是一所很好的理工科高校,而且有个非常棒的交响乐团,高校比赛中年年拿奖。沈畅甚至都曾听说过。 她有点好奇。随手点开乐团的页面,标题照片旁边赫然是历年奖项。全国高校交响乐比赛冠军,高校艺术展演比赛的交响乐组冠军,高校管乐节交响乐组金奖,满眼都是金灿灿。奖项下面是历次演出介绍,一首又一首沈畅知道或者不知道的曲子,一排又一排密密麻麻的乐手名字,看得人眼晕。沈畅刚要关掉页面,最后一瞥,她突然看到了一行字。 “……赴沪交流演出中,乐团演出曲目为《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后临时替换为《黄河钢琴协奏曲》。指挥:郑月榕。钢琴替补:路北北。” 这是条很奇怪的简介,因为临场换曲子明明没必要说得这么清楚,但沈畅在意的当然不是这些。盯着最后那个熟悉的名字看了几秒钟,沈畅合上电脑,起身去敲路北北的房门。 “同名同姓。”路北北说,面无表情。 “但是——” “同名同姓。”路北北再次说,“其实你可以去找个外国人上课。古典音乐的老家在欧洲,这边的老师肯定很好。就算你一定要找中国老师,伦敦遍地都是中国人,怎么可能找不到会弹琴的?你们社团里难道就没有?” “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沈畅说,“我保证不会给你添麻烦。我只想让你帮我听听我弹的曲子,稍微指点一下下。我知道柴可夫斯基是专业学琴的学生才会去弹,你肯定很棒。” “半下下也不会。”路北北答,“你觉得我长得像专业的?那我为什么是和你在一个学校念书,没去音乐学院?” 是啊,为什么呢?沈畅想,她也不明白。 那天她仍旧没成功,但沈畅没放弃,继续软磨硬泡路北北,她现在认定这个每天只知道窝在宿舍里打游戏的短发女孩是她最合适的老师。 因为那天在琴房门口的偶遇,因为路北北的手指样子,因为那行演出介绍,即使只是替补。追着路北北求问,抱着谱子直接去找,请路北北吃饭,请路北北喝咖啡。再到今天,沈畅情真意切地写了封信请夏冬青转交,自觉自己已经上了头。初衷本是找北北帮忙,现在反而成了志在必得——越难做到的事情越想做到。 路北北,她肯定有什么理由,如此坚持,如此在意。 但我只是想让她帮个忙而已。再求一求,没准就能行。 她又向窗外看了一眼,楼下街道安安静静,一个棕发女人推着婴儿车正慢慢走过。而313室那边安静异常,路北北还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