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玄天大军终于出了城，玄中兴望着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队伍，心中隐隐有种恐惧之感。他没想到，这问天塔之中竟有这么多人。他又想起自己的第十七个儿子，叫什么来着？进入问天塔时，那小东西才九岁。当时他以为那孩子失踪了，玄天城城主府全员出动，将玄天城上下翻了个遍，最终竟逼得那城主主动请辞。 直到那一刻，他才如梦初醒，之于族中而言，自己的儿子似乎不是最重要的。便说这玄天城主，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当得了的。族中十二长老，哪一个能胜任？繁杂的事务令人不得不放弃修行，有哪个修士能那般舍得？没有。 一任玄天族长，忘记了自己失踪的儿子的名字，这话说起来，会让人笑话的。好在身边人记得那可怜的孩子叫玄石，是个一言不发的孩子。自从问天塔一开，没有人比他更紧张见到那个孩子了。好在，大军只是选了数十将士做做样子。再说，即便那孩子在那些人之中，他也认不出。 这万年来，前七千年他拥有无数个儿子。起初数得觉得有趣，后来便没了那个心情。他发现，大夫人生的第一个儿子居然老死了。从那一刻起，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以为的天伦之乐，离自己太远太远。漫长的生命中，让他见识到了太多生离死别。便说上个月，城主来请示，说族长您的一个儿子快不行了，问他是否见最后一面。 玄中兴记得，当时自己只是轻轻一叹，道：生死轮回，乃天地至理，你便代我告诉他，一路走好。 这话任谁听起来都有些不尽人情，但他玄中兴自认，自己是对得起族人的，没人有资格指责于他。也许，能够指责他的，都在自己的背后，那是他的家人。 他越想越觉得悲凉，世俗之中的是非恩怨，和他的一生比起来，似乎要精彩太多。世俗之人最多不过百年，也便是说，刚刚看透世事，寿命便尽了。这天地本就不允你看得太多、懂得太多。天地不容，便与天地相争。 起初之时，努力与天地相容，而后，便又生出了更多的期望，那哪里是什么期望？那本是一道无尽的欲望之壑，何时能够填满？ 前一段儿，他想着将这族长之位交出去。原因是，祖奶奶云灵对他说，他的修为只能止步于此，换句话说，他的寿命也差不多了。想得到更多的天地馈赠，那更是不可能。心中那道欲壑终是如梦幻泡影般破碎。好在，他能看得开、想得通、悟得透。 放弃便放弃吧，人生万年，相较于凡人，自己本就得了大便宜。如今，为了族人，再撑一段儿。待冥军退去，这族长之位还是交出去的好，这样他才能踏实。可是，交给谁呢？怎么交呢？总得想个章程。 正想着，抬眼见云灵与那瑶山的仙子向大殿而去。看着二人背影，玄中兴的心又活泛起来，如果，去了仙界，以他的年纪和修为，打打杂儿总是可以的。万一遇到某位仙人舍个延寿丹药什么的，自己还能少些遗憾，说不定还能体验一下从未享受过的天伦之乐。说白了，所谓天伦之乐也不过是种感受，可怜他身为玄天族长连这种感受都未曾有过，若是死了，还真就闭不上这个眼。 慈娘抱着水儿，见族长怔怔的出神，轻声道：“族长？” 此时，玄中兴方才醒悟，原来大军出城已有半刻，这接下来的事也够他头疼的。 “这小家伙儿，来，让爷爷抱抱！”玄中兴和蔼的一笑。 这笑将慈娘吓了一跳，心道，族长这是转性了？前晌还将人唬的团团转，这会儿又换了一张脸。她一时愣了，怀中的水儿却不怕生的伸出了小胳膊。慈娘赶紧将水儿递过去。 “族长啊，那，老板让我问一下，今年的税——” 玄中兴边逗着水儿边笑着淡淡道：“让你们掌柜的亲自来谈。” “您看花儿也走了，她可是我们鎏仙苑的头牌。以后这日子，姐妹们怕是也不好过了……” 玄中兴皱了皱眉，忽见水儿顿时被吓得向后缩了一下，便又淡笑道：“若果真免了鎏仙苑的那份儿，其它商家又当如何？再说，如今族中的状况，你觉得适合谈这件事吗？说你不懂事，算是客气的，刚出城门的那些将士，那是为族中拼命的！若是没了他们，最多数月，怕是这玄天城都变为冥城喽。” 玄中兴发现水儿这孩子懂得看人脸色，怕将孩子吓到，于是将水儿靠在肩上。而后，瞬间沉下脸来，道：“你们这些经商的太过短视，你以为就只有你们养活几百上千口人吗？这玄天城中，哪家大户没个几百上千口？族中有难就该你们出力，这本就是大家的族城，它不属于某一个人！遇到事儿了，大家都一起担着，这本就在情理之中！张口免税、闭口元石的，要我说，你们压根就没将自己当成玄天族的人……” 水儿正在拔他的胡子，玄中兴忽然停了下来。将水儿举到自己眼前，故意唬着脸道：“胡子可不能乱拔，掉一根，爷爷就少活一岁。”忽然又觉着自己的胡子有些多，又纠正道：“少活十岁。” “那——”水儿眨着眼思索道：“爷爷，我要拔掉多少胡子，你才能和水儿一样大呢？” “呃——”玄中兴尴尬道：“爷爷——怕是活不回去了。”说完又将水儿靠在肩上。他忽然觉着这水儿变重了，这是什么兆头？难道自己果真老了不成？ 玄中兴望着远处正在向外城退去的人群，目现苍桑之色，叹息道：“这人呐，总要有些经历，才知道活着本就不易。万年前那场灭族之战，据我的老母亲说，活下来的百不存一。当时她正怀着我，好在危急时刻，是大玄师将城中之人以玄符之术移到了问天塔之中。母亲听闻在问天塔中降生的婴儿都能长命百岁。于是，在族难之后，所有族人都从里面退了出来，唯有她躲进了一片死地。嫡系长媳失踪于问天塔，这听起来就是个笑话。族中神器怎能吞噬自己的族人？” 玄中兴转回头来，看了眼慈娘，自觉有些失态。还未待他说什么，慈娘道：“族长，说吧，慈娘懂。这些事您一定憋了一万多年，说出来吧，您就当慈娘是那神树，装得下整个玄天族的秘密。” 玄中兴以另一只手抹了把脸，淡淡道：“也没什么好说的。那个，慈娘啊，你便跑个腿，告诉各大商户主家，待族战过后，我请他们喝茶。”说着，将水儿交到慈娘的手中。 “喝——喝茶？”慈娘一怔，马上喜上眉梢道：“慈娘明白了。只是，凡神说归户闭门——” “凡神的话就是规矩，族钟不鸣，这门恐怕你是出不得，去吧！”说完，转身向神树走去。 “姑姑，爷爷不喜欢水儿了吗？” “别胡说，这城中谁敢不喜欢你？你可是族神的女儿！” “族神是什么？” “族神是很强大的人。” “什么是强大？” “强大了就能定规矩——”慈娘看了眼族长的背影，又道：“还可能不守规矩！” “为什么要守规矩？” “你话太多了，在你爹爹回来前，你听姑姑的话，就是守规矩。你守了规矩，姑姑就不会头疼。” “为什么爹爹不带我一起去？” “你爹爹没时间照顾你。” “水儿知道了！”水儿兴奋道：“姑姑也是强大的人！” “姑姑一点都不强大。” “姑姑能定规矩，能照顾水儿，就是最强大的人！” “……” 此时的内城一片寂静，大街之上空无一人，街面上的店铺都闭了门、落了锁。在慈娘的眼中，这城，俨然成了一座死城。 她抱着水儿向外城匆匆赶来，脚底与青玄石地面擦出的声音，单调而又诡异，她心中有些怕了。身后极远处的广场之上，那神树散发出七彩霞光。心中想着那神树，慈娘终究是有了些底气。 恍惚之间，前方，百丈之外出现一名身材娇小的女子，一身青衣罩身，那脸蛋儿放在鎏仙苑也是上乘。只是，那女子脸颊的发际之间是什么？慈娘心中一惊，她看到的是冷森森的白骨，她停下脚步，对水儿耳语道：“水儿，听姑姑的话，别说话，别回头，一直向神树跑！你爹爹在那儿等你！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慈娘蹲下身来，将水儿放到地上。水儿不懂，她只记得姑姑的话，她要听话，这是规矩。于是，双脚落地之后，便向着广场之上那团七彩霞光飞奔而去。 “这是族神的孩子？”那女子冷笑道。 慈娘定了定神，道：“我的孩子！” “我早便听说，玄天族在两万年前便受人族影响，没想到，还学会了撒谎！”说着，右手一弹，一道倾天之黑幕便向慈娘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