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天人永隔黄泉路
只见柔弱的宋夫人,面色苍白,甩脱扶着自己的侍女的手,无视着周围无数双眼睛,缓慢却坚定地走向郁骥和步莲华。 像是护崽的母鸡一样,玉笙烟径直走向郁骥,伸出手,用力推开他手中的剑。 他们这一对曾经的恋人,已经有近二十年未见了。 再见面,却仍是只有仇恨,和复杂的情感交织。 “宋夫人,别来无恙。” 郁骥率先出言相讥,“你的女儿,果然很美……” 顿了顿,他故意提高声音,好让所有人都能听见。 “也很下作,你不知道么,她可是我手下最好的杀手,可是你知道她怎么杀人么?哈,她靠的是她的脸,她的嘴,上面的,下面的……哈哈哈哈……” 他故意用最肮脏的字眼,最狂妄的笑声,来试图击垮面前的女人。 “啪!” “娘!” 清脆的声音响起,动作太快,如果不是那声音,众人都以为眼前的一幕,是幻觉不成? 玉笙烟哆嗦着,右手还来不及收回,停在半空。 力道之大,郁骥的脸,被打偏。 “哈哈哈哈!” 阴森森的笑容再次响起,郁骥难以置信地盯着玉笙烟,咬牙切齿道:“你敢打我?!” 长剑一偏,这一次,指向的是玉笙烟的胸口。 “我倒要看看,这一次,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剑快?!” 毫无惧色,女人扬起脸,对上他嗜血的眼神。 “我这一巴掌,是替我的女儿打的。郁骥,你从未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却又在她小的时候,将她掳走,如今你又这般下作地侮辱她,你简直不是人,禽兽不如!你根本不配做芙儿的父亲!” 玉笙烟红着眼,说到最后,禁不住泪水涟涟,口中恨恨。 天地间,似乎一下子寂静了。 有风吹过,四季常绿的松柏,发出唰唰的声音。 一切灰飞烟灭,周遭寂静如死。 似乎也被这忽然而至的死寂惊吓到,一只鸟儿,惨叫一声,扑打起翅膀,惶然地飞走了。 广宋山上,晴朗了多日,此刻,又开始下雪了。 那雪,下得不急,不徐,只是每一片雪花,都出奇的大。 每一片,都是完美的花瓣形状,似乎是到了生命的终点,无限风华,都在刹那绽放。 刹那,也是永恒。 “娘,你说什么?” 很轻,很轻的声音响起,少女眼神木然,用几乎要冻僵的双手,扯了扯身边的妇人。 玉笙烟转过头来,已经冷静下来的女人,用尽量平稳的语气说道:“芙儿,你听见了,郁骥,是你的亲生父亲……” 她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能看见,娘的嘴巴在动,好像是在说着什么,可是,她已经听不见了。 僵硬地转过颈子,她看见,男人同样显露出惊愕的神情。 原来,不知道的,不是我一个人。 环视四周,大家的神色,都是那样的古怪。 她一一扫视过众人,将郁骐、郁骁、芈闲鹤等人的神情,都收入眼底。 然后,她轻轻笑了。 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她看得仔细,笑得开怀,甚至连细白的牙齿都露出来。 “又下雪了,娘说,我出生的那天,就下雪了呢……” 说完,她再也不顾玉笙烟和郁骥,慢慢挪动身体,向岭台下方走去。 因为站得太久,她的膝盖已经不听使唤了,走得很慢。 玉笙烟“啊”一声,想要去拦住她,却被身旁的芈闲鹤阻挡下来。 “宋夫人,她已经听不进去了,你叫她一个人静一静吧……” 望着那娇小脆弱的身影,芈闲鹤低低地劝着。 唇|瓣已经被咬破,血腥蔓延了唇|舌间,步莲华口中不断喃喃:“下雪了,真好,好……” 天空中传来粗哑的低嘎声,嘎……嘎……嘎…… 步莲华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了一只黑漆漆的山鹰,在空中盘旋,向着她俯冲下来,不停地鸣叫,悲哀,焦急,伤痛。 “是……山鹰啊……” 她伸出手,摸着黑鹰背上粗|长闪亮的羽翼,失神的眼珠动了一动。 云翳呢? 想到云翳,她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融化,露出一层柔软来。 是啊,还有云翳,他说,他爱我。 他说,矢志不移。 她慢慢暖起来,想要笑出来。 云翳说,小仙女,你笑起来,真好看。 我笑给你看,好不好? 一片死寂的岭台,忽然,异动传来。 新的一批黑衣人涌来,潮水一般,他们动作极快,瞬间在原来的包围外,又重重围上一层。 在人群中,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郁骥,虽然你胜了宋家,可是,你未必能够胜了我。今日起,泰岚大陆的江湖不败,可以成为历史了!” 雪,簌簌落下。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那天神一般的男人。 是啊,她忘了,那个男人,最喜欢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前来,只是为了坐山观虎斗,一旦郁家和宋家都受到重创,放眼泰岚大陆,整个武林,就好像塌了天一样。 原来,原来无论是对谁,她,她都是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地相信,一厢情愿地爱…… 好傻,好傻。 忍了许久的泪,还是怯懦地滴了一滴,划过眼角。 缓缓阖上眼帘,她嘴角的笑意却蔓延着。 不用背负重任,不用看人眼色,不用刻意讨好,不用虚与委蛇。 真好,真好。 天与地,只有风和雪。 呼啸而过,那只鹰看看步莲华古怪的脸色,缩了一下脖子,抖抖毛,缩在一块背风的石头后面。 冷的雪,冷的风,冷的血。 一口血,溅出点点红,鲜艳如二月梅蕊,三月桃瓣。 二月绀香,三月桃良,很快便是好时节,可她等不到了。 已经崩到极限的身体,忽然好像不听她的心声了。 她想要抬起手,可是好重,抬不起来。 她想要呼喊,喊娘|亲,喊自己,可是,嗓子堵住了。 她用力,便重又呕出一口血来。 咽下去,咽下去——她慢慢直起身子。 身后,是不知什么时候再次开始的厮杀。 谁赢了?谁输了?谁死了? 她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她拖着不断僵硬的身子,想要离开,却又舍不得,回首看了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天与地,再一次陷入寂静。 然后,撼动天地的声音,纷纷响起。 “莲儿!” “芙儿!” “娘子!” “小仙女!” 郁骥看着步莲华在自己身前倒下,她面向自己,眼睛睁得很大,那一张苍白的脸已经变为可怖的青色。 她抓着他的肩,好不让自己轰然倒下。 她无声而急促地呼吸着,鼻翼翕动,唇边浮现出一个温暖的笑靥。 “郁……郁骥……” 是幻觉么。 天黑得好早,她好像看见天幕中央,挂着又圆又大的月亮,清冷的月光,温柔地将她笼罩。 好像恢复了全身的力气,她颤巍巍地伸出食指,指着天空。 流出一缕血丝的唇|瓣,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她的心口,是一把剑,自前而后,贯穿了她。 粘|稠的血,从身上的衾衣里,涌|出来,涌|出来。 滴答在地上,地上,已经积了好多雪。 这一次,她没有那么幸运,没有躲开心脏。
是啊,好运气,是固定有数的,用完了,就没有了呢。 她用完了。 握剑的人,早已两腿打颤,不敢松手,却软软地跪了下去。 这一场战役,死了无数人,而这个不知名的宋家家丁,没想到自己能看准一个空挡,刺向郁骥。 可惜他没料到,一只早已断翅的蝶,却用尽全力扑了上来。 那么弱小的力量,那么坚决的姿势。 扑住,那一柄,即将要插中郁骥的,剑。 雪不停地落下,有渐渐变大的趋势,有几片雪花,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她不敢眨眼了。 她怕自己一眨眼,那雪花就消失不见了。 就好像是郁骥偶尔的温柔,眨眼,就会不见了。 “莲儿?” 郁骥不敢用力,虚拢着她,随着她一起跌坐在地。 她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角,细微的呼吸声,越来越小。 是郁骥在叫我,叫我…… 我好想应答一声,说,我在这,在这。 只要不是你不要我,我就不会走。 可是,你说了,你不爱我,你推开我了…… 抱着我,你就不会冷了,我可以暖着你…… 不要再恨了,不恨,就不冷了…… 心暖了,身子就不冷了…… 你都装着满满的恨,要在哪里装暖呢…… 我喜欢你火红的衣角,让我带走吧…… 这样,它像火一样暖着我,我一个人上路,也不会再冷了…… 眼前,有大|片大|片的红色的花海,她素衣乌发,赤足穿梭。 和所爱的人,光着脚在花海里跳舞,她多么渴望啊。 然而,这个梦想,在八岁那年,就已经注定,不可实现,是奢望,不,连奢望都不是。 是梦境。 漫漫天涯路,我要去找我的梦境了。 “郁骥……” 郁骥跪下来,托住她的身子,他已经哆嗦得说不出来话了—— 十五,可怕的十五,夜色渐浓。 他比她还要冷,嘴唇泛着冰蓝色,眉梢鬓角,都是雪霜。 她动动唇,声音太低,他将耳朵,贴在她的唇边。 “天上地下,再不相见……” “不!” 几声如野兽般的嘶吼,从男人们口中爆发而出! 他们一拥上前,抢夺着郁骥怀中渐渐冰冷的身躯,摇晃着她,巴望着,她只是开个不好笑的玩笑。 也许下一秒,她就会眨眨眼,笑着慵懒地打个哈欠,媚眼如丝。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呀?” 等了许久,再无声响。 几双大手拼死撕扯着,可惜,她的手指已经僵硬,仍旧死死地扯着郁骥的一片沾血的衣角。 抓得死死,任谁也掰不开。 玉笙烟瘫坐在地上,她的泪,早已流干了。 云翳忽然疯了一样,击退众人,大力抱起浑身僵硬的步莲华。 她扯着衣角,云翳无奈,只好挥剑,剪下那片衣角。 手抚上她的后心,不住地将源源不断的真气输送到她体内。 就像是以前,她冷,他便用这个方式,为她御寒。 可是,她再也暖不起来了。 他癫狂地飞身,抱着她的尸体,她手里还抓着那一抹红,飞快地消失在茫茫雪地之中。 他悲痛欲绝的喊声,和黑鹰长长的悲鸣,震落一地松针和雪片。 郁骥坐在冰冷的地上,因为冷,他蜷缩成一团。 我从没有爱过你。 可我,撒了谎—— 我爱你呵,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因为你是我的女人。 止战了,落幕了。 凝香散,锦衾寒,梦残,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