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站起
伤狂对他点点头,旋即郑重地闭上眸子,结起手印,千下一次性把自己毕生所学都与他分享,他俨然是一代神医。 只可惜,他没有以名换命的能力。 心再痛一分,他抛开杂念,屏心静气,站起身,手掌落在苏玉禾的天灵之上,忽然间,磅礴的真气铺天盖地而来,朝着苏玉禾滚滚奔去,苏玉禾赶紧闭目感受着体内的变化。 伤狂心中暗自惊讶,这嵇康的天地灵气果然少的可怜…… 他不禁加速了功法的运转,持续地将真气注入苏玉禾体内,替他打通经脉。 “啊!” 苏玉禾眸子忽开,叫声中仿佛都带着伤狂的金色真气。 伤狂心中一喜,迅速收回手敛住真气,蹲下身,鼓励地看向苏玉禾,“三哥,试一试,可否站起来?” 苏玉禾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自己在轮椅上已经坐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学过站立,现在伤狂竟然让他站起来? 若是从前他一定以为眼前的这个人是在嘲弄自己,可他现在分明感觉到一直无力的腿正灼热着,一种新奇的感受正盈满他的心田。 “三哥!试试!” 伤狂伸出手,期待地看着他。 “可、可以吗?”苏玉禾一直呆滞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期待。 伤狂点点头,“嗯,你可以的。” 苏玉禾缓缓地将一只手搭在伤狂手上,明显的有些颤栗,伤狂紧紧地握住他的手鼓励着他,他渐渐地压住伤狂的掌心,一手撑着扶手,尝试着动了下腿,“……” 他亲眼看见那白地蓝丝祥云的鞋面嵌在青嫩的草地中,仿佛那是别人的脚。 “三哥!”伤狂越发期待。 苏玉禾的手抖得更加厉害。真的可以吗?! 他紧紧地闭上眼睛,狠狠一咬牙用了全身的力气将自己撑起—— “啊!” 他的腿第一次承受这样的力度,膝盖当即扭曲了一下,失重感让他以为跌倒,却在最后的时候被伤狂扶住,稳稳地站在地上。 脚踏实地的感觉奇妙异常。 他缓缓睁开了眼。 这是另一个高度的世界,一片春意盎然地竹林正随风摇曳,发出哗哗的响声。 难以言说。 “站起来了!”伤狂笑着看他。 他这才回过神,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腿——确实是他的腿。 再抬头,确实还是这个世界。 “我,”他的声音颤抖着,“站、站起来了?” 伤狂用力地点着头,“是啊三哥。走走吗?”伤狂微微偏头,示意着。 苏玉禾迟迟地看向他,“走……走?” “嗯,我已经打通了你全身的经脉,你只要尝试学会平衡,走路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如果你愿意,你还可以学马术、剑术,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你想做得事。” 苏玉禾被伤狂的话激起了他内心深处一直掩藏的对这个世界的热情,他不是生来就那样冷漠孤僻,只是这个世界没有给他平等的权利。 “我,可以骑马?可以习武?可以去任何地方……” 苏玉禾呆呆地问,像是自言自语。 伤狂的眸子忽然盈起水雾,笑着点头,“嗯、嗯!任何地方。” 忽地,苏玉禾双膝一曲,跪在伤狂面前,没有心理准备的伤狂下意识退了一步,“三哥,你这是……” “多谢皇上再造之恩!”苏玉禾敬重而感动地深深叩首,久久不起。 伤狂本想劝他起来,却体会到他现在的心情,不由心生怜悯。俯身跪下,手搭在他肩上,“三哥,比起我要让你做的,这不算什么。” “嗯?”苏玉禾抬起头,有些意外,旋即想到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顿时心中五味杂陈,生怕伤狂借此掌控了他的自由。虽然他很期待如常人一般,但比起内心的自由,rou-体的禁锢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伤狂明显察觉到他变乱警惕的气息,忙道:“三哥不要误会,云狂绝不以此要挟三哥。医治你是出于血缘至亲,还有……惺惺相惜。” 苏玉禾一怔,他不是不知道伤狂的身世,但听伤狂提及还是头一次。 这“惺惺相惜”四个字别人无法体会,如果伤狂不说,他也无法感知太深,但伤狂说出口,他的神经就立即被牵动了。 这无关身体的残疾。 因为这是心的体会。 这是痛。 这是孤独。 这是任时间匆匆流去也无法填平的沟壑。 这个世界给他们的爱太少,只能独自蜷缩在角落里舔平伤口。 这些都是真实的经历,都是无法改变的历史,别人无从得知,知道也无法体会,体会也难以言说——只有同样遭遇的他们能一语道破天机,两厢意会。 “好一个惺惺相惜。”苏玉禾飞快地看向天空眨着眼睛,只是再怎么努力掩饰,眼睛还是红了一片。 伤狂握起他的手,平静却郑重地说:“三哥,云狂欠了帝君一条命,要去偿还,想把嵇康交给你,你意下如何?” “什么?”苏玉禾震惊地看他,今天所经历的实在太过震撼,先是与生俱来的残疾被医好,再觅得一个知音,现在这知音又要把一座江山交给他,这是怎么了?上天要把欠他二十多年的债一次还清吗? “云狂必须要走,但十三弟年幼我放心不下,看家中其余兄长,思来想去,只有三哥与我心意相通,能解这家中的冤结。” “你要去找北国帝君?求死?”苏玉禾紧紧攥住他的手,虽然和伤狂相处时间短暂,但竟还有些舍不得他。 伤狂眸子黯淡,“三哥莫要多问,只消一句肯不肯接着江山,护苏家周全?” 苏玉禾闪烁不定地看着伤狂坚毅的眸子,那蓝眼睛中似乎有什么魔力,催促着他答应,可他凭什么继位? “不、不……我不行的。”苏玉禾闪躲着眸子,低下了头。 伤狂猛地一拉他的手,“三哥!你看着我!你可以!你可以的。” 苏玉禾缓缓抬头看他,目光闪烁。 “三哥,你听我说。他们任何人继位都会伤害手足,你能替恶待你的婢子厚葬、辩解,那这些兄弟们,我们的亲兄弟,你一定会饶恕他们的。这个家不缺暴力、不缺冷漠,只欠一个人,给予饶恕。饶恕。” “饶恕?”苏玉禾眸中迷茫,他能饶恕苏玉城吗?那个从小用石头砸他的孩子?那个杀了他的婢子的人?那个用他威胁自己胞兄的人? 玉城也只不过是因为自幼没养在亲娘膝下才会伪装出如此恶劣的品行引入注意吧…… 大家,都是群没娘的孩子,用各自的方式争夺着一个父亲的宠爱。 这个家,确实太过残酷,太过难过……
确实,需要饶恕。 “三哥……”伤狂期待地看着他,生怕他回绝了自己。 “你说的对。”苏玉禾忽然定睛看他,“我们苏家,需要饶恕。每一个人。都需要被饶恕。” “三哥……” “皇上,我可以答应你替你接管江山,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苏玉禾下了决定,眸子便出奇地坚定,闪闪发亮。 伤狂暗自认定自己没有看错人,点点头,“嗯,你说。” 苏玉禾看他一眼,酝酿片刻,平静道:“三哥希望,你能在求死之前,尽力一求帝君的饶恕。” 伤狂瞳孔皱缩,“……” “你若不肯,便当我没有说过。皇位,你想找谁坐,我都没有意见。” “三哥!” “怎么?” 伤狂为难地皱着眉头,“事情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这是血债,他不可能饶恕我。”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这……” “还是你自己无法原谅你自己?” 伤狂猛地抬起头,深深震惊着苏玉禾的洞察力。 “别这样看我,我不是神,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是怎样的血债。只是我盼望你能活下来,所以,尽力一试,好吗?” 伤狂看着他,那闪闪的目光里满了兄长对弟弟的怜爱,他不由心动一瞬,噙泪点了点头,“好,为了三哥,我求他……” “是为自己。” 伤狂一怔,闭着眸子点了点头,“嗯,为自己。” ----- 千河北脉,军舰上。 “币元法印,你们两个怎么一直看着都闷闷不乐的样子。” 夜辛昀的手在盛满了奶-水的铜盆中浸着,抬眸问着身旁站着的币元和法印。 二人对视一眼,都扯起一抹假笑,“没有啊。” 夜辛昀狐疑地看他们一眼,对旁边拿着干巾的大个儿说,“从上船来,你见他俩笑过吗?” 大个儿一怔,看向法印,法印挤眉弄眼,他却跟没看见一样,嘟着嘴怨念道,“没有,我跟他说话,他都听不见的。老发呆。” 夜辛昀忽地一笑,“你这孩子,倒是诚实。你和法印不是相好吗,这样说他。” “太妃我们不是……”法印忙解释。 大个儿脸色一沉,“他说不是,便不是。” 夜辛昀怪异地扫过两人的脸,“怎么,你们还没说开?本宫看你们挺配的啊。” “太妃!”法印脸色涨红,他二十多岁的人了,大个儿也太小了一点。况且,他这次去嵇康,还不知道情况会怎样,带大个儿出来,只是不想让他一个人在夜房受欺负。 这几天看大个儿照顾太妃,太妃明显很中意大个儿,想来大个儿跟着太妃也是个不错的去处。 “好了好了,不拿你们打趣。还有几日能到嵇康,本宫从出生都没坐过这么久的船,好烦……” 夜辛昀懊恼地扫向支开的窗子,河水波涛,愁绪又添,这次去,就是和帝君最后一次见面了。 期待早点见到,却又害怕见到,只盼这船能开到天的那边去,永远别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