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夜 气满两石开青虹
明益一干人被揽玉山庄门人弟子们拦在半山腰,明益的亲兵们见状呼啦一下拥上前来,将他和独孤岭护在正中。独孤岭哼了一声道:“大胆,尔等可知来者何人!”明益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脸上挂上了温和的笑容:“诸位侠士,家臣无礼,冒犯之处还望恕罪。某乃北国西林郡王明益,今日特来拜会贵庄主宫郎君。”方才说话的那个男子闻言,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锦衣玉带,气度不凡,便信了几分,再开口时语气也客气了许多:“大王稍候,容某通报庄主。” “不必了!”突然,揽玉门人身后响起了少年清朗的声音。明益抬眼看去,只见霭霭晨雾之中有一少年缓步行来,身着暗褐色短袍,腰束鸦青帛带,左悬弓,右插箭,再往脸上看,来人生得两道长眉,一双凤眼,鼻直口方,十分英气。 “不知小郎是?” “在下宫无酒,乃是揽玉山庄内门二弟子。”少年不卑不亢,举手齐眉,朝明益行了个揖礼。 “怪不得远远看着小郎一表人才,原来是宫庄主高徒!”明益喜形于色,“我军与雍军于待月城交战,某军中缺少可用之才,素闻揽玉山庄宫庄主武功盖世,故欲请尊师前往相助,可否麻烦小郎为明某引荐一番?” “家师偶感风寒,恐怕要让大王失望了。”宫无酒神色淡淡。 明益还要再说,独孤岭在他身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于是笑了一笑,谢过宫无酒并让他向宫谨转达自己的关切,然后带领一众亲卫转身下山。宫无酒看他们走得远了,这才收回目光,对门人们赞许一笑,身形一闪,眨眼工夫就隐入雾气,消失在了众人视野之中。 ===================================================================== 就这样,明益接连来了三次,都被宫谨以身体不适不宜见客更不宜远行的理由拒之门外,饶是他再能忍耐也再按捺不住心头怒火,终于,在正月三十日晚上,他带领亲卫再一次来到了玉山脚下,这一次,他还带上了永宁县和附近元安县的团练军。一行大约三千人,趁着夜色将揽玉山庄团团围住,听到消息,就连一向冷静理智的宫无酒都气得险些失手砸了宫谨最珍爱的一套白玉茶具。 宫无酒怒气冲冲来到山庄大门,左右一看,只见目光所及,尽是明晃晃的火把和冷森森的刀剑。“大王这是何意?”他强压怒火,冷冷睨了明益一眼。 “明某多次相请,庄主都不愿出山,明某万般无奈,只好出此下策,还望小郎多多包涵。”说着,明益一挥手,离他最近的几个士兵弯下腰,将手中火把探向了山庄墙角一早堆好的干草。那干草晾晒了数日,沾火就着,橙红的火舌窜起一人多高,十分骇人。 “住手!”明益正要继续下令点火,忽闻空中有人出声制止。他抬头看去,只见在山庄那高高耸立的大门之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人,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那人一身张扬的红衣,几乎和四周的火光融为一体,神情倨傲,仿佛不把一切放在眼里一样。由于个性太过鲜明,所以明益几乎是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确定了他的身份——揽玉山庄庄主宫谨。 “宫庄主,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明益笑着朝他欠欠身,随即转身,高声下令,“还不灭火!”军兵们往上一扑,刚刚还熊熊燃烧的大火不一会儿就熄灭了。明益仰头看向宫谨:“多有得罪,庄主千万不要怪罪明某。” 宫谨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听说你是来找宫某人帮你打仗的?”不等明益答话,他自顾自接了下去:“也是,想来圣人都被围困在宜都经年,你若是手下人争气,也不至于要来求助宫某一介江湖人。” 这话说得着实不客气,明益脸上笑容险些挂不住,忍了又忍,才勉强笑道:“庄主所言甚是,不知庄主可否——” “郡王都已经把火烧到宫某山庄门前了,宫某若是拒绝,想必郡王下一刻就能平了某这山庄,庄中虽然云集高手,但是绝对敌不过人海战术。” “庄主明智。” 宫谨不耐烦地甩了甩袖子:“行了行了,今天太晚了,郡王请回,明日某随你们前去待月城便是!”下了强硬的逐客令之后,宫谨转身,轻轻一跃,便从门顶跃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宫无酒乜斜明益一行人一眼,当着他们的面将大门重重甩上,毫不留情。明益目的达成,也就没有计较小少年的脾气,笑着同独孤岭交换了一个眼神,带了一众士兵,欢欢喜喜往山下而去。身后,宫谨和宫无酒师徒二人并肩站在屋顶上,看着底下浩浩荡荡的队伍,沉默不语。直到明益的队伍远去,宫无酒这才开口:“庄主,师姐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她呀,”宫谨一扫脸上郁色,低笑出声,“聪慧机敏,有时候又古板得让人无可奈何,实在是个妙人儿。好久不见,不知她近来如何了。无酒,你想不想跟为师同去?” 宫无酒再沉稳也不过是一个刚刚十四岁的少年,听到自己有机会见到一直活在传言中威武不凡的师姐,脸上忍不住就带了几分向往,被宫谨看在眼中,不由好笑,抬手拍了拍他的头:“好了,为师知道了,你回去收拾收拾,跟为师一同前往吧!” 翌日,当明益来到揽玉山庄时,宫谨已经和宫无酒打点好了行装,坐在厅上等候多时,见他带着那个几乎和他形影不离的异族人前来,很是冷淡矜持地朝二人微微颔首,也不打算请他们坐下来喝一杯茶,直接提了包袱起身往外便走。明益和独孤岭对视一眼,独孤岭脸上马上堆起笑容跟了过去,想要替宫谨拿行李,被宫谨冷眼一扫,赶紧缩回了手,再不敢造次。 四人骑马走在前面,身后跟着明益的亲卫,日夜兼程走了整整一天,终于赶在正月廿二这一天到达了待月城。远远看到待月城高高的城楼,独孤岭暗自松了口气——这宫谨不知为什么,特别讨厌北边异族人,从没有给过他什么好脸色,他甚至怀疑如果自己多看他几眼,他可能都会把自己一箭封喉。 “庄主,一路辛苦了,某已通知城中为庄主设下接风宴席,庄主和宫小郎可以好好休息休息。”怕归怕,在明益的示意下,独孤岭还是硬着头皮凑到宫谨和宫无酒身边,赔着笑脸道。宫谨敷衍地“嗯”了一声,微微倾身开始和宫无酒低语,并不打算接他的话茬,独孤岭气得呕血,却拿他毫无办法,只有默默退到了一旁,惹来明益怜悯的一眼。 ===================================================================== 待月城东,雍军大营。 “报副总管,明益忽自城西而回,随行除长史独孤岭外还有一长一幼两名男子!”斥候朝端坐正座的林上雪躬身行礼,林上雪听了他的汇报,眉头微皱,挥手让他下去,她则垂头看向面前的舆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帐帘忽然被掀开,东楼月裹一身寒意走了进来,在上雪身边盘膝坐下。两人也不交谈,安安静静各做各的事情。到了下午,听得外面战鼓声响,林上雪轻叹一声,站起身来,表情十分凝重。东楼月在她脑门上轻弹一记,笑道:“瞧你,身经百战,到头来却怕了你最熟悉的师父不成?” “我只是担心——” “嘘,别乱想,朱先生毕竟是你的恩师,你就当这是一次普通的师徒间的比武,此战若胜,想来你便可以真正出师了。身为你的师父,他只有欣慰的份,又怎么会有不快?说不定,他心里还希望你能够打败他呢!”东楼月说着,伸手揽了揽她的肩膀,“快去快回,某在营中等你。”
===================================================================== 林上雪终于还是站在了宫谨面前,当年初见时,她个头不过刚刚到宫谨的腰,眉眼间一团稚气,如今十余年过去,她出落得骨rou匀停,眉目俊秀,依稀可见她父母当年的风姿,端坐在马背上,稳如青山。 “雪丫头。”他心中腾起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感,笑容和煦冲她摆摆手打招呼。 “先生,久违了。”上雪淡淡一笑,掌中惊鸿弓却握得越发紧了一些。 宫谨笑容一如既往地玩世不恭,他把掌中长弓一摆,洒然道:“来来来,让先生看看这些年你长进如何!” 上雪闻言一扬双眉,目中光华流转:“正有此意!” 师徒二人不再多说,拍马战在一处。 宫谨,也就是原来的朱成碧,最是爱惜人才,当年教导林上雪时几乎将毕生所学倾囊而授,对她的武功再熟悉不过,而林上雪多年苦练,将他所传每招每式都练得炉火纯青。两个最熟悉彼此武功路数的人碰在一起,这一场战斗便开始纠缠不休,难决胜负,两方人马看得十分揪心,只有东楼月,捧着热茶,安安稳稳坐在中军帐中,不时还出言安抚一下略显急躁的另一位谋士邢芳。 战场上出奇的安静,哒哒的马蹄声和利箭破空时发出的锐鸣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两张长弓在这世上最擅长用弓的两人手中运用到了极致,人在缠斗,下面两匹同样神骏的宝马也在相互较量,嘶鸣不止。雍军这边冯龙见两人僵持不下,一扬手,隆隆的战鼓声骤起,响彻天地,明益一方也不甘示弱,几欲将战鼓擂破。林上雪和宫谨都没有穿着铠甲,这场战斗与其说是两国之争,更不如说是师徒之比。两人打着打着,林上雪突然双脚离镫,飘身下马,起落之间就拉开了同宫谨的距离,然后弯弓搭箭,三箭齐发。宫谨也不示弱,长弓在掌中一转,将三支箭一一击落,紧接着一箭势如破竹,直指上雪眉心。上雪耳朵一动,敏锐地听到来箭之后还有异动,心中了然——宫氏连珠箭。她勾唇一笑,将腰一拧,整个人纵跃而起,于半空中把惊鸿一开,五支箭如天女散花一般激射而出,紧随五箭之后,又是五箭,锁定了宫谨周身大xue。 “好一手‘连珠散花箭’!”宫谨一边闪身躲避,一边不忘抚掌盛赞。也就是宫谨,换了旁人,这十箭射来,简直是避无可避,而宫谨直到最后也不过是被林上雪射来的第三波箭中的一支将束发玉簪并巾帻一同射落,满头长发瞬间垂落,将他的视线遮去大半。他长舒一口气,在明益的人看不到的地方朝林上雪眨了眨眼,随即一个转身跃上马背,打马败退向待月城。林上雪接到他的眼神,将弓一举,一马当先追着他杀向待月城,身后三军大呼,潮水般推向被突如其来的战败惊得不知所措的西林府兵。 待月城一战,大捷。 “北国西林郡王明益与其长史独孤岭往永宁县揽玉山庄请庄主宫谨,谨闭门不出,告以疲病。益怒,纵火烧山,谨无奈而出,与上雪会于待月。师徒相较,上雪胜,谨引上雪军入城,擒聂远志,杀明益,独孤岭投诚。自待月城之围至西林郡克,前后不足一月,人皆称神。此役所获颇丰,几无损兵,上大褒奖之,加封上雪上柱国。” ——《雍书·列传第三·林上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