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九夜 半入江风半入云
顺明二年八月,先锋柳郁夺北国晋禾郡;同年十月,夺祁州。 顺明三年正月初十,林上雪率军奇袭北国祐州西林郡,败西林府兵。 西林郡郡城待月城。 “废物!连个妇人都打不过!孤要尔何用!”郡王府偏厅,西林郡王明益愤怒地将茶盏往地上一掼,怒斥面前跪着的一员老将。那老将年逾花甲,精神却依然矍铄,听他这么骂也不露丝毫愤色,目光平静,面色淡淡,微垂着眉眼静静听着,并不辩驳。明益骂够了,接过一旁侍女递上的一盏新茶,抿了一口,这才抬眼看向他:“她带了多少人,可探明了?” “依臣估计,不到两万人。”老将声音沉稳地答道。 “山客,你怎么看?”明益侧过头,问身旁坐着的年轻文士。这年轻文士复姓独孤,单字名岭,表字山客,有一半异族血统,所以生得鹰鼻鹞眼,看上去十分jian猾。只见他眼珠滴溜溜一转,朝明益高深一笑:“大王,仆早已听说这‘乱世三星’可是了不得,说是所向披靡亦不为过。”明益十分烦躁地敲了敲桌子:“这还用你说么!放眼四海,谁人不知?” “那么大王应当知道这三人之中,最好对付的莫过于林上雪。”独孤岭呵呵笑着,往凭几上一靠,饶有兴味地看向下跪的年迈将军。 那老将闻言抬头,忿忿道:“独孤长史此言差矣!谁不知那林上雪虽身为女子,却最是难缠,身法灵动,箭术高超,北国多少豪杰折在她掌中一张惊鸿弓下,民间更是有‘紫衣一笑阎罗到’的传言——事到如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聂公言下之意,我们只能龟缩于此咯?”独孤岭笑容更深,正了正身子,双目炯炯,逼视老将军聂远志。 聂远志不卑不亢,昂然回答:“某并无此意!大王,臣有一计,不知大王可愿一闻?” “哦?”明益一喜,端正了坐姿道,“聂公快落座回话!” “林上雪既然长于探丸借客暗杀之道,那我们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愁拿不下这区区两万敌人。” “愿闻其详。”这一下,连独孤岭也来了兴趣,君臣二人移席促膝而坐,凑在一起耳语了许久,忽而齐齐抚掌,大笑出声。在他们看不到的房顶之上,有一人着一身红袍盘膝而坐,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支羽箭,听到纷杂的脚步声响起,这才轻嗤一声,站起身来,足尖轻轻一点屋上青瓦,踏着屋脊信步行去,转眼就消失在了林立的屋舍之间。 ===================================================================== 史书记载,北厉帝光和十四年的正月十五上元节,雍朝辅国将军林上雪率兵夜袭西林郡郡城待月城,北国大将聂远志举全城之力相抗,使上雪不能破城。 正月十五日清晨,待月城外雍军大营。 林上雪端坐主位,将军冯龙和马隽坐在她下手,再往下是大小将官依次列座,高低胖瘦不尽相同,但是俱都精神抖擞,斗志昂扬,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众位将军,今日一早将大家聚集在此所为何事,想来大家心中已经有数。”林上雪扫视一圈,笑着开口。 冯龙率先答话:“末将擅自揣测,还望副总管莫怪——副总管可是想今夜攻城?” “然也!”林上雪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冯公知某也!” “但不知副总管有何计划?”坐在冯龙对面的马隽挑挑眉,问道。 “待月城中无堪用之将,此时出兵,最是有利。虽然现在正逢战时,但是毕竟今日乃是上元佳节,敌军防守必定较往日懈怠,我们不如趁夜强攻,出奇而制胜,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于是,计划就这么定了下来。上雪一拍几案,朗声笑道:“来来来,准备一下,咱们今晚过节!” 连续五日,雍军按兵不动,再加之今日午时有不少士兵忙里忙外,将整个大营装饰一新,辕门上甚至还挑起了两盏宫灯,似乎是个要过节的模样。守城的北国士兵看得真切,不由得稍稍放松了警惕。入夜,待月城中灯火通明,虽然不及太平年月热闹,但是却也一扫这几日城中的低迷氛围,人人脸上都多了几分喜色——本来就是新年,被林上雪大军一围城,百姓们吓得好几日不敢出门,到了今天发现敌军并没有出兵的迹象,纷纷松了口气,于是乎,摆摊的摆摊,放灯的放灯,大街小巷,人声鼎沸。 热闹一直持续到将近子时,忽然,城外雍军在待月城所有人都沉浸在上元佳节的欢乐中时,猝不及防发动了进攻。 ===================================================================== 待月城西林郡王府。 明益摆下了酒菜款待一众文臣武将,唯有老将聂远志以城防不可懈怠为由没有前来,惹得他十分不悦,底下众人皆顺着他的意思责怪了聂远志几句,这才使得明益喜笑颜开,这场宴会到最后宾主尽欢。酒过三巡,明益唤来府上豢养的乐师舞伎助兴,丝竹声起,袅袅绕梁,舞伎们扭动着纤细的腰肢踏节而舞,衣香鬓影,使人迷醉,大家几乎都已经忘记城外如狼似虎的雍军和那个阎罗相似的煞星林上雪,直到脚下的地面猛地一震。几案上盛满葡萄美酒的碧玉夜光杯被突如其来的震动晃落在地,碎成了几瓣,微红的酒液在地板上肆意流淌,血一般刺眼。 “怎么回事!”明益狠狠一拍桌子,怒吼,众人面面相觑,个个面露迷茫之色。这时,门外有斥候跌跌撞撞跑来禀报,说城外雍军突然发动袭击,聂将军已经登上城楼,亲自指挥战斗,请求后方增兵支援。 明益刚要下令增援,独孤岭探身过来按住了他抬起的手:“大王且慢。”见明益投来疑惑的目光,他附在明益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明益瞬间展颜,朝那斥候挥挥手:“孤知道了,你去告诉聂将军,不必增援。”斥候脸上闪过不解,见明益面有急色,也不敢多问,垂头应了句诺,匆匆跑了出去通报聂远志。 独孤岭站起身,清了清嗓子道:“诸公见谅,我家大王不胜酒力,况此时城上激战正酣,再也无心取乐,请诸公先自行回府,改日大王再置酒赔罪,还望诸公莫怪。”大家一看,纷纷起身行礼,口中一叠声道着“不敢不敢”,然后识趣地提出告辞,不到片刻工夫,厅中人就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了明益和独孤岭二人。 “山客,我们何时启程?”沉默片刻,明益转头看向独孤岭。 “赶早不赶晚,大王,不如我们即刻启程吧!” 于是,两人带了两千精锐亲兵,挑了郡王府后僻静无人的小路,在夜幕的掩盖下悄然离去。 ===================================================================== 却说城外林上雪下令攻城,不过是用了“无中生有”之计,虚虚实实,变幻莫测,试探待月城罢了,若是城中守军用心抵御,那么这就是一次佯攻,如果他们大意轻敌,那么佯攻立刻就会转变为真刀真枪的攻城战。显然,聂远志也料定了这一点,将四城兵马全部调集到林上雪大军所处的东门,全力抗敌。 林上雪立马横刀在城上弓箭射程之外观望,见城上人影往来不息,强弓硬弩不断射出利矢,滚木擂石更是不停地从城墙上推下,她手下士兵已经初见伤亡,心中轻叹一声,将令旗一举,錞于声响,士兵们毫不恋战,手脚麻利地搬了伤亡人员,撒腿就跑,转眼就撤回了大营之中。林上雪最后看了一眼城头“明”字大旗下站着的须发尽白的那员老将,拨转马头,疾驰而回。
见雍军撤军,聂远志长舒一口气,想到刚刚派去给明益传讯的斥候带回来的话,心中微微发凉,决定去郡王府见一见明益。不曾想到,他在府门口被阍者拦了下来:“将军,大王有令,拒不见客。” “某有重要军情禀报!” “大王之令,仆不敢违抗,还请将军多多包涵。” “劳烦足下替某通报一声,可乎?” “可。”阍者踅身进了郡王府,不过片刻就出来了,十分抱歉地对聂远志说:“将军,大王已经睡下,说是身体有些不适,让您有什么事写了折子递进来,他稍好一些之后再看。天色已晚,将军请回吧!” 聂远志重重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离去,背影十分萧瑟。 ===================================================================== 西林郡永宁县玉山。 揽玉山庄。 宫谨自那日从待月城西林郡王府回来之后,心头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一日早起,在演武场打算练一练拳脚,却感觉右眼皮突突直跳,甚至让他无法专下心来思考招式。他个性最是洒脱,既然练不成,干脆将袍摆往腰里一塞,足尖点地,飞身上了揽玉山庄墙头,屈起一条腿,以手支颐看向远方的熹微晨光,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忽然,他听到山下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侧耳细听,数目不少。宫谨顿时拧眉,扬声唤道:“宫无酒!”不知从哪里闪出来一个身穿暗褐色短袍的少年,来到墙下,躬身行礼:“庄主。” “召集庄中门人弟子,拦下闯山之人!” “诺。”叫宫无酒的少年又行了一礼,身形一闪,凭空消失一般离开了,若是有内行人在场,定会赞一句“好轻功”,然而宫谨此刻却无心在意这个,飘身下了墙头,缓步向庄中走去。 ===================================================================== 明益带着一众亲卫上了山,远远就看到山顶之上,一座气势恢宏的山庄傲然伫立,连绵的青石墙将无数玲珑楼台围在其中,让人只可远观,不可靠近一步。刚到半山腰,突然有人往空中放了一支响箭,锐利的翁鸣声划破了山间清晨的宁静。紧接着,道旁成片的枯草哗啦啦晃动,数百个服色各异的男子冒了出来,拦在明益众人面前。 “尊驾止步!再往前来,休怪某等失礼了!” “顺明三年正月初十,上雪陈兵西林郡待月城,力挫北国聂远志。十五日夜,上雪佯攻待月城,遇聂远志,退归营地,不欲与之交锋。北国西林郡王明益与其长史独孤岭往永宁县揽玉山庄请庄主宫谨,谨闭门不出,告以疲病。益怒,纵火烧山,谨无奈而出,与上雪会于待月。师徒相较,上雪胜,谨引上雪军入城,擒聂远志,杀明益,独孤岭投诚。自待月城之围至西林郡克,前后不过半月,人皆称神。此役所获颇丰,几无损兵,上大褒奖之,加封上雪上柱国。” ——《雍书·列传第三·林上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