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重逢
安爱若默了默,纪南川专心地开着车,阳光落进了他的眼角里去,那一片灿然让她不由顿了眼光。温热的风透过微开的车窗,卷动起她散落在额头上的发丝来,扬起她耳垂上的长流苏耳坠子。 纪南川的目光如蜻蜓点水一般落在她的身上,嘴角上扬。 她收回了目光,低声道:“不是说要和我说说你的家庭吗?”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圣心孤儿院的门口,她抬头看了去,这里与之前并无什么过分的变化。红砖堆积的墙面儿,狭小的鹅卵石道路,高大的,每次被风一吹就会发出声响的梧桐树。 她与纪南川并肩走着,阳光稍稍停歇了下来,她走在这条安静的小路上,就像走在时光里面一样,她能清晰地看见一草一木,能感受到当年的时光。那些折射下的记忆,突然如此得明亮,敲击着她的每一寸神经,散发出一阵令人战栗的气氛。 “爱若,有我在。” 纪南川似乎看出了她的不舒服,便凑到了她的耳边,道。她轻轻一笑,抬头看着纪南川,纪南川的嘴角轻扬起的弧度让人没来由地安心了下来。她点了点头,不再看他了。 “靖康,有空多回来看看啊。” 安爱若与纪南川皆是一怔,看向了前面去。莫靖康远远地站着,眉眼间依旧噙着那份冰凉的气息,透亮的光线被色彩斑斓的窗户过滤成了不一样的色彩,莫靖康的唇角轻轻扬着,若不细看,却是看不出来的。 莫靖康转过头来,看见了安爱若与纪南川,面上并无任何变化,所以安爱若也不知道他是否惊讶。 按照刚才那个修女的意思来说,莫靖康是“回来”看看,也就是说莫靖康也是从这里出去的。她微微蹙了眉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认识这样的一个人。 莫靖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喂,安爱若,我本可以不告诉你这件事,如今告诉了你,就是让我自己少了一个机会,你怎么谢谢我?” 她愣了愣,不自觉地放大了瞳孔,“你……你是卓生?” 莫靖康笑了笑,乌黑的眼睛里散发着她熟悉的阴沉。她不由向后退了一步,他竟然是卓生?曾经在孤儿院与自己唯一交好的朋友,可是为什么他变了这样多,让她认不出来了呢? 他朝她招了招手,指尖沐浴在眼光中,似乎拢着一团柔黄色的光圈。 安爱若朝他走了过去,垂在肩膀上的发丝被风扬起,如同她此刻被风吹落的心情。 纪南川知道这两人有不少话要说,识趣地转身走了。安爱若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离去,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莫靖康,想要从莫靖康的面上找出与卓生相似的痕迹来,可是终究是徒劳的。莫靖康与卓生,似乎不是同一个人。 但是那句话只有卓生与她说过。 安爱若低了低眉目,只当是自己记错了卓生的长相,毕竟是六岁的记忆,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年,卓生应该早就变了。 “你似乎还是没有认出来?”莫靖康面上竟出现了一丝调皮的意味,与他往日的样子大相径庭。 她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地抿了嘴角。 “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认出你来了,也就存了心思想看看你过上多久才能认出来我。” 安爱若讪讪道:“如果不是今天我恰好来了孤儿院,估计是认不出你来的。我被夏家领养走了以后呢,你怎么样了?应该也被领养走了吧,不然不会连姓名都是改了的。” 莫靖康的眼睛闪了闪,透着极为锋利的光芒,“你被领养走了以后,我被莫家带走了。莫家人说是领养,实际上不过是找了个帮工,我每天都要做不少活计,有一天受不了了也就逃了出来,后来恰好碰上了明星公司在招生,我不过是看上面管饭所以才去的,之后就到现在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她却知道他吃了多少苦。曾经的卓生虽然老沉事故,但不至于像莫靖康这样冰冰冷冷,一副自高自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其实那副样子何尝不是一个保护色呢?说到底不过是不想与人亲近,害怕被洞穿自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内心的想法罢了。 他们这样的人都是没有正常童年的人,是注定要用一辈子去还童年欠下的债。她如是,莫靖康也如是。 两个人一起朝孤儿院的院子走了去,风的声音伴随着教堂里的歌调,徘徊在蓝色的天空中。花的香气在她的一呼一吸间游走,她看着高远的天空,看着那缕散落的光线,凝注了的目光慢慢柔和了起来。 很多记忆不算太坏。 “小时候我们并排坐着,我怕热你怕冷,春天的时候最惹人厌烦,我总是要开窗户,我一开窗户,还不到一会儿,你就会把窗户关了。” 安爱若愣了愣,不觉一笑,“有这么回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你喜欢揪我头发,然后我就追着你打。” 莫靖康眯了眯眼睛,点了点头,“揪你头发不过是讨回帮你做功课的报酬罢了。” 他这么一说,安爱若才回想起来,孤儿院是要让她们做功课的,那时她的功课都是由卓生帮她完成。 卓生那时候对她很好很好,有一次一个油画大师来义务教他们画画,她不小心把颜料正好洒在了卓生双亲留给他的玩偶上,卓生不但没有生气,还安慰快要哭出来的她。 她走的那天,卓生特意将她送到了门口,她看着卓生目送她的身影,不由红了眼眶。她以为自己是不会哭的,从那天起却突然明白了眼泪是什么东西。 这些东西,她怎么会忘了呢? 光阴是最无情的东西,不给她一丝怀念的余地。她到了夏家,要处理好和夏家人的关系,再加上孤儿院除了卓生,就没有一丝让她留恋的东西,任何记忆都停止了。时光取走了被遗忘的十年,记忆被置于荒芜之地,再次想起来的时候,却已经变了模样。 什么都回不去了。 卓生,现在的莫靖康,显然不想与她再聊起过去的事情。其实她也明白,她这样遗忘了他,如他们这样自尊心强烈的人,是不会再刻意提起了的。她与卓生的关系,不仅回不去,也走不远了。
“明天的戏你打算怎么演?” “明天的戏……”安爱若低了低眉目,“这部戏的男主角是你,那你呢?” 明天要开拍的戏是安爱若第二次饰演女主角,导演是焦胜广,这位焦导演早年留学欧洲,深谙电影之道,更难能可贵的是对中国市场也十分熟悉,由他拍摄的电影,票房基本都不用担心。 “明天你就知道了。”莫靖康面无表情,只是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 明天,很快就到来了。 安爱若早早到了拍摄地,化好了妆。今日的第一场戏就是一场情感爆发的戏份,讲的是莫靖康饰演的角色弃她如敝履的故事。 她一身纯白底儿缀堇色花旗袍,旗袍边儿都是丫头小金给她缝制上的金丝,灯光打照下来,散发出闪耀的光泽。她刚刚垂肩的头发被化妆师弄得乱蓬蓬的,光看妆容就看得出她的憔悴与伤感。 “来,准备好了,开拍!” 导演令下,安爱若起了身走到中央去,眼神飘浮着看向了莫靖康。自从知道了莫靖康就是卓生,她看向他的眼光本就带了一丝淡淡的哀伤,此刻再演绎一番,情绪正是恰到好处。 莫靖康回视着她,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片迷茫,不知道是他自身的情绪,还是他所饰演角色的情绪。 她突然分不清楚她是在戏里还是在戏外,两个人就这样静默地对视着,炽热灼亮的光线落在他们的身上,她突然没有了情绪,忘记了她要演出什么样的人物,此刻的她饰演的正是她自己。 两人相隔不过数米,却好像相隔了多年,年轮碾压着青春,带走了属于两个人的回忆。 “停!” 导演的声音才将她拉回了现实,她敛了目光,本以为自己要被训斥,却听导演冲着莫靖康道:“靖康,你的表演太含蓄了,要张扬一些!” 莫靖康皱了皱眉,显然不肯苟同,“这场戏是女方情绪爆发的戏,男方本来对女方的感情就很淡薄,不需要什么情绪爆发。” 安爱若愣了愣,她没有想到莫靖康会顶撞导演,现在他们演员并没有什么说话的权利,基本的职业保障也都无从谈起。她看着莫靖康,莫靖康不以为然地将眼光掠向空处了去。 焦胜广导演显然也没有想到莫靖康会顶撞他,默了好一会儿,方才道:“靖康,你也演了这么多部的电影,应该也知道不夸张的表演,观众是看不到你的情绪的!” “之前没有人含蓄的表演过,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观众买不买账?”莫靖康显然不打算退让,又道。 “我是导演,一切听我的!”焦胜广的青筋微微凸起,怒道。 莫靖康冷笑一声,将剧本甩到了地上去,“没有人敢让我听他的!” 安爱若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她想起身去追,可是脚步却被黏住了一般,无法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