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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祉梁二十四年春。苦战了近一年,祉梁军在攻下嘉峪关和重山关后,迅速包围了北戬皇城,在城外形成密闭的包围圈,让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物资粮食也进不去。城外的军民顽抗了近一个月,最终抵挡不过,不日,祉梁军便迅速包围了北戬皇宫。 北戬崇极殿内,一声爆喝后,剩余为数不多的宫人们都各自四散逃窜出去。耶律寒一脚踹翻了身前沉重的方木桌,刹那碗筷尽散,泼出的汤水汁液尽数落在精致的毛毯上。 “废物,尽数都是废物!”耶律寒猩红如同珊瑚一样的眼睛,焦躁地怒吼着,“卖主求荣,见利忘义的废物!”他怒吼着,脚步错乱,高盘起的墨发不知何时凌乱散了下来,散在他黝黑的脸颊旁,那一昔狠绝倨傲的帝王如今却有一种回天无力的颓然沮丧。他却陡地抬头,张狂地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他却又倏然止住笑容。 一个女子,手捧一个金顶玉屏壶,两只小巧的白釉花口小杯走了进来。那女子容颜如玉,略施粉黛,远山黛青眉迷蒙,一双扑朔的大眼流光盈盈,点蘸红唇如冬梅红英,鬓发如云如雾。流丝金蝉步摇缀着冰蓝珠宝,随着她缓缓走近,璀璨金光一点点流金四溢。那大朵大朵紫色盛开的流云裙裾,在地上徘徊着她轻小的步伐一个个盛放。 流云缓缓走上前,垂身屈膝。她将那方盘放在第一层台阶上,静默不语拾起酒壶,向两个小杯中斟酒。 “伤好透了?在这里乱跑。”耶律寒紧紧盯着流云,问道。 “不曾好,只是……”流云拾起两个斟满酒的小杯,走上前来,眉宇间不知是泪是笑,“只是想来看看陛下。”她腾出一只手撩开裙裾,侧腿而坐,褪去了鞋袜,将裘衣挽至小腿。初春的寒噤让她冷得微有些哆嗦,她又把裙裾掩了起来,将脚收进宽大的罗裙里。 耶律寒接过她递过来的酒杯,一饮而尽,又抬掌“啪”将酒杯随意置于一旁。缘何而起,他的怒火焦躁和不安随着她缓缓踱步而今,都尽然消失了。“鸢尾酒,采的是新春的初开鸢尾,”流云浅浅一笑,唇瓣两个梨涡清浅,“想着陛下会喜欢。” 耶律寒微红的瞳孔幽深如同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和湖泊。他细密修长的眼睫敛下那所有幽光,只是颔首轻点。流云恍惚的一刹,脚尖却倏忽一热,耶律寒将她的脚握在掌心,又缓缓置于膝头,脚尖源源不断的温热让流云有些诧异惊慌陡然想将脚抽回,却听到他哑哑的轻笑。 “阿云,寡人不怪你。” 他粗糙冰冷的指尖摩挲她脚上的硬茧,那双脚是多年历经风霜血雨的,是她自卑弃如敝屣的。他却十分珍视地将它捧在手心。 流云突然笑了,笑着笑着,无数的湿濡酸涩便一齐滑下她的脸颊。她一掩真实身份乔装成为宫主,深入北戬朝堂。她并未使出权力辅佐他,并时常出言讽刺冒犯,并在最后透露给他长清宫倾军阵,让他输了这天下。 他却说,他不怪她。 流云自小便觉得自己是个徒有武艺,谋略欠佳的人。她和他早已乱缘既牵,命理既定,她又怎能为当初的种种做法下上准确的评判。她的心,在这里早已失了准。她当初既给了他倾军阵图,是否会预料到北戬兵力愚钝疲乏,难以cao练?她当初散尽长清宫所有兵士孤身一人独留北戬,抱定必死的准备,可有想到终有这样一天? 可是,他真的能不怪她吗? “阿云啊,你可真的是像天上流云一般……”让人抓不到。耶律寒突然顿住,胸腔突如而来的剧烈疼痛让他脑门上蒙上一层极端的寒意。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模糊起来,流云紫红缱绻的身影在他混沌的视线中陡地化为一层层泡沫。 “噗——”血雾,漫天的血雾。几滴温热的液体滴到她冰冷的脚上,她怔怔看着面前那人,他青白的脸色突然变得通红肿胀,她感受到那个扶着她脚掌的手逐渐冰凉,松开。 耶律寒口吐鲜血,殷红的唇瓣却浮上一层浅笑,好似早早料到一般。 流云猛地爬上前,她颤抖痉挛地扶着耶律寒逐渐倒下的身体,眼泪如同断线的流珠。耶律寒猛地倒在了潮湿的地上,他苍白的脸上的笑似乎在闪烁着什么,又在掩盖些什么。黏濡的鲜血在他的脸上,衣襟上,像叵测的谜语,像无解的命轮。 流云泣道:“陛下……陛下……”耶律寒早便知道了,她此番前来的目的,他却仍不怪她。 可再无回声。南疆奇毒,乌鹤红,一滴流血致死,两滴当即毙命,三滴入体尸身即腐。 耶律寒的手逐渐僵冷了下来,笑容没有变化,微睁的瞳孔似乎一直在朝她看着,只是呼吸渐远渐无了。 她与他相伴虽不久,但也依稀知道他最想要的是什么。 他虽是亡国之君,但仍要风光地死去。 流云突然开始尖锐地大哭了起来。二十多年她第一次如此肝肠寸断,如此心神俱毁。她近乎虔诚地扶着耶律寒的冰冷的脸,近乎痴狂地盯着他的面容,呜咽的嘴张着却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有人从殿外走了进来。 她不知道来者是谁,只是尖锐地嘶吼让他们出去。她如同得了失心疯一般,苍白的脸上只有绝望和颓圮。只是那个来人没有退去,手执一把剑,淡淡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你是……流云?” 流云错愕地转头,逆着光,她的脸上满是血污和泪痕,放大的灰色的瞳孔除了苦楚绝望便再难有其它的情感,湿黏的墨发丝混着血污黏在她颤动的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颊。那人似乎正朝她走过来,流云了然似的,从一旁拾起剩下的一个酒杯,仰首,灌了下去。 那人没有制止她,也没有再上前。 流云小心翼翼将耶律寒沉重的身体静静靠在一旁的石阶上,缓缓起身。殿外门扉渗出的璀璨金光在她的脸上投下扑朔迷离的灯影。就如同幼时的夜李天将她架在头顶,陪她去逛月华郡的灯市夜景一般。只是境遇全然不一样了。
“世儿呢?”流云苦笑道。 “她身体不适,在祉梁休息,未曾前来。”那人答。 “皇上识得我,当初北戬欲攻下祉梁,是我带领北戬军队,杀了祉梁军人无数,”流云笑,“我虽受蛊毒驱使,但初衷动机同其他长清宫的军士仍是不一样。您早便看出来了吧……” “嗯。”那人沉默片刻,淡淡应了一声。 “所以就算我随皇上回了北戬,去见了世儿,就算世儿能原谅流云,皇上您想必仍是不容我的。”流云淡淡道。 “……嗯。” “所以,皇上,请让我今日能有个了断。没了他……流云便只有躯壳,还望皇上成全,”流云笑道,“这崇极殿周遭,我早便施了生火的东西,皇上先退下罢。” 谈慕笙离去,门阖上的同时,他隐约看见一束束一丛丛的火光从漆黑的罅隙透了出来。他听到那人剧烈而痛苦的咳嗽,还有一声冰冷的压抑着极端痛苦的声音:“皇上,您找的人,在崇极殿后面的承吉殿,祉梁讨伐北戬尽一年,他都躲在承吉殿妄想反攻,他应当付出代价。” 谈慕笙怔了一下,快速合上了门,眸光一厉,吩咐手下在崇极殿外围十几米处把守,施展轻功,带着几个手下,猛地朝承吉殿去。 他听到了烈火的声音从自己的身后传来。他没有去看。火势蔓延的很快,从殿内一方锦帘瞬间一带燃起了锦灯和地毯,霎那间整个崇极殿都陷入一团团浓烈的鲜红大火中。 恍惚间谈慕笙想起流云那双倨傲冷漠的瞳仁,那决绝的眼神他从另外一个女子的眼神中也能看到。他素闻长清宫神勇,却不知长清宫这么多年一直由这两个坚韧又脆弱的女子扛着顶着。 他早便窥出卿世的异处来,也一直都对她的身份有所明白了。但最终敲定她的身份还是在北戬cao持倾军阵仍败北祉梁的那场战役。北戬明明有倾军阵图,长清宫所传宫主和玉锦也在军营,又缘何cao练不出倾军阵?说明长清宫宫主另有其人,玉锦也在不知何时何事的发生而易了主。卿世从天山率领一众将领赶入皇城途中,便与他的一支队伍早早碰面,那支队伍有人便连夜回身传讯向他汇报此事。 她一介女流,虽官及二品,但却没有招兵买马的权力和职能。 她那扑朔迷离的身世霎时便清楚展现在他面前。他寻了长清宫数载,没想到那人竟一直在身边。 卿世遇刺后苏醒的那个夜晚,她躺在他怀里,偶然提起献玉的事。她将过往悉数向他摊牌,她说,她不求什么,惟愿盛世安稳,天下太平。 这何尝不是他日夜所求的东西?这偌大的世间,没有另外一个女子,比她更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