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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世儿,我早便听说了,皇天浩荡,你做的那些龌龊的事我也不想再提……”她的脸色苍青,低垂的混乱的发粘在她颤抖的脸颊,那泣涕泫泫,让人无端噤怆,“我在这深宫早便耗了多年青春,年纪不小了,后半辈子只盼母子能平平安安过活……求求你……念在昔日的情分上,放我们娘俩生路……”

    冯涟玉的话,让卿世大为寒噤,眼前的瘦削的女子低头叩首,额头早已有点点红星,她却是浑然怔住了。涟妃的话有如重锤,有如刀刃,直直戳在她的胸口。她疼,心口阵阵的疼,嗓子哑了:“涟玉……你在说些什么?”那一瞬间她觉得面前的人有几分鬼迷心窍。

    “卿世!”冯涟玉霍然抬起头来,盈盈水目却是腥红一片,“你当真不肯放过我吗?!”

    卿世怔住。那一瞬她呆愣在原地,冯涟玉洁白又通红的脸颊像个漩涡一般,把她的魂魄都吞没。那种往昔之间的变幻她不懂,涟玉作为比她年长七岁的姊姊的身份仿佛也全然忘却,涟玉眼角婆娑的细纹也仿佛全然尽褪。

    卿世想上前,她不懂那感情,她甚至无端害怕,但她仍想上前,拥住那个颤抖的年轻的母亲。

    但她错了。

    伴随着卿世逐渐接近的脚步,卿世的胸口却遽然一阵极端的剧痛。

    冯涟玉满脸是泪,纤细黏濡的手捂住她自己的嘴。她笨拙握着那把尖锐的匕首,颤抖着,痉挛着朝着卿世身体的更深处推进。guntang的鲜血霎时间涌流出来,顺着青白的衣襟,顺着她冰冷黏濡的手。冯涟玉发了疯似的猛地尖叫哭了出来。

    卿世困惑地攥住冯涟玉的手腕,胸口地剧痛让她几欲昏醺,她松开手,软软地踉跄地向后倒去,脑门重重磕在了地上。

    “皇上驾到!”

    卿世感受到热气一点点从身上流失,死亡离她又近了一步。恍惚中她仿佛看到了谈慕笙焦灼狂怒的脸,他冰凉的手捧着她的脸,焦灼着颤抖着呼唤她的名字。

    她的眼前发黑,她疼得脸都皱缩了起来,她轻轻凑上前,在他冰冷唇上落下一个吻。

    “阿笙,善待她……”她一向清楚的很,优秀的男人从来不缺女子喜欢,多年前她从相府十里红妆出嫁嫁予他那时她便早就料定了。一个身为皇帝的男子,不会给她想要的许诺,就像他不会给莫妃,不会给涟妃一样。她已经料定了如此,那缘何看见谈秋晔她痛苦的难过的连防身都忘了?她不懂,她在情感上,是个愚蠢至极的傻瓜。她的凤凰之劫,六年来,便如同一场豪赌。

    似乎,他要正视与她的感情的。谈慕笙何尝不知,何尝不想,他回宫第一件事就是赶到她这里,那guntang内心雄烈的跳动并非偶然,他紧盯着卿世的脸,脸深埋在卿世浓密的墨发中。他感受到身前人剧烈的颤抖,他突然感到一阵湿濡在眼帘上翻滚,二十多年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次落泪。他低低地疼唤:“世儿……你挺住……”他向下看向那把匕首,瞳孔却遽然变大。

    是谈云画随身携带的匕首……谈慕笙侧过头,直勾勾看着早已在一旁哭泣的已被慕华他们控制住的冯涟玉,“皇上,云画王爷是来找过臣妾,是臣妾鬼迷了心窍,臣妾……”冯涟玉如同失心疯了般跪坐在地,不知何时那小皇子又被人放了上来,那年幼的谈秋晔踉踉跄跄上来便嚎啕大哭,冯涟玉伸手捞过小皇子,两个人便相依在角落里哭泣了起来,“臣妾自请入冷宫,只是这年幼的皇儿……”

    谈慕笙连忙让木远传唤太医,在后方的锦帐内安置好卿世,他坐在冰冷的床榻上,紧紧握住卿世冰冷的手。大殿里慌慌张张进来无数人,陷入了一片凌乱嘈杂中。

    “涟玉,京郊慈法寺,你和朱雀殿的一众都自请去了吧,”谈慕笙突然轻声道,他的目光清淡,却不带一丝情感,投向冯涟玉,那声音有刚入宫的疲乏和倦怠,“晔儿我会留在宫中抚养的,你诬陷冒犯朝廷高品女官的过错朕也不去算了,你提起一番jian臣贼子的字眼朕也不去追究,但你对祉梁的功臣长清宫的宫主出言不逊,朕却不能置之不理。”

    冯涟玉抽泣地站了起来,闻言神情却遽然恐惧起来,恍惚间她看见锦帐内一个个人搬着血盆走了出来,她咳嗽着,踉跄着,被慕华强硬地拉出殿。她想再看那人一眼,她想说这么多年她为他做的这些事可还算?在他心中她有多重?但已然每没有机会了。她虽然不知道慕笙心里是否装着榻上那人,但也知道,他必心怀天下。

    隐约间似乎听到太医说庆幸只是伤了肩膀,冯涟玉苦笑,她虽不如他们这些习武之人精于武艺,但最基本的心脏的位置,她还是懂的。

    但今后的人生,似乎便都是青灯古塔,苍颜白发。

    祉梁二十三年夏的懿国大典上,重嘉帝一身紫襟白袍,正襟危坐在极巅的金銮座上。

    云越王和一众宰相群臣,跪下献礼。从太极门开始,浩浩荡荡,半个紫禁城的人都跪下了。

    那日,那帝王薄唇轻启,拾阶而下:“曾几何时,朕只愿祉梁国国民安平太和,都老有所依,幼有所养,得到幸福,有为官入仕的机会……”他眸光微闪,沉吟片刻,“北戬祉梁决战三年,百姓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农田废颓,仿佛已然沧海桑田。而祉梁国力大伤,此时理应大赦天下,无为而治,休养生息。”

    “这是朕的天下,亦是百姓的天下,如若没有这天下子民的团结和相守,祉梁国哪里成的了国?朕又缘何能守住这江山天下?如若当初没有邹忌大将军英勇献义,如若没有万千将士们的心怀希望,奋勇杀敌,朕又怎会有这样的机会坐镇极巅,说上这一番话?朕理应厚葬邹忌将军和一众英勇的将士!”

    “朕此一番肺腑之言,是向这天下的忠义之士致敬!蛮夷北戬,背信弃义,杀我良将,屠我臣民,丧尽天良,坏这江山的太平,罪孽深重……”谈慕笙挥袖,负手而立。

    “臣愿奉上长清宫助陛下一举平定北戬,统一天下!”大殿突然响起一阵清亮的女声,一个白衣女子高举一块血红的玉款款走了进来。她一身百褶白纱滚云裙,流纱拂面,点蘸红唇腥红如血,一双晶莹双眼仿佛乘着这世间最美的光华。

    霎时间朝堂寂静无声。

    众人皆知,天下唯一敢闯这朝堂的女子,便只有那个官拜高品的女官如颜大人。关于这个如颜大人,民间也是议论纷纷。有人说她早便是帝王的情人,只是没有给名份罢了。有人说她是帝王微服私访遇到的巾帼之才,收纳到官场扶持。但没有人想到,此人竟是是长清宫宫主。

    她将那剔透的红玉,缓缓呈于头顶,凝血之意,屈膝噗通跪了下来,她倏然眯眼,恍惚看着那帝王淡笑的眉目,从彼此年少羁绊到如今以玉相帮相扶持,她浩荡的年华终究是顺应了天命,凤凰之劫天下之劫,她扪心自问孰谁输赢未有答案,就如她如今敛裙一跪,她长清宫宫主兼天下众人皆认他为正主,他是便是了,这天下除了他还有谁更能匹配这位子,这天下还有谁她能心愿沉浮仰望辅佐,也便只有他了。

    “长清宫玉锦,曾流失北戬,后被臣寻回,兜转数载,终于能呈给陛下。”卿世缓缓道,声音有些哑。这么多年,如是她懂他。她懂他胸怀大志,想要一平天下。她懂他胸中城府,谋略韬光。

    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他的身边。用她的声音或是行动,轻声告诉他,去做。

    谈慕笙垂身,又屈膝缓缓而下。他躬身到了和卿世一样的高度,手含住她手心的红玉,又搀着她微发抖寒噤的身体,站了起来。她的伤还未好透,站起来的时候好像牵扯到了伤口,卿世好看的眉毛蹙了蹙,接到他关切的目光。她抿唇哑笑着摇了摇头,叫他不要担心。

    “曾经,北戬妄想在祉梁广袤国土上一骑绝尘,朕的镇南军,西华军,还有长清宫的一众英武将士,将在不久的将来,告诉他们,妄想终究是可笑的妄想!”谈慕笙向前走,手执红玉,“朕有信心,只要祉梁军民同心一力,必能不日踏平北戬!”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祉梁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祉梁万岁万岁万万岁——”

    卿世站在谈慕笙身后,静静地笑着。笑着笑着,她突然控制不住流下一行清泪。如果佛祖问她有何索求?她惟愿在佛前去求,盛世安稳,天下太平。她将长清宫交给他,如同交给他她所有的身家性命,但她宁愿丢了命,也不愿不信他。

    只是当他温暖干燥的手包裹住她小巧冰冷的手,如同字字珠玑在朝她耳语,让她全然没有不信任他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