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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那一夜的卿世没有睡好,夏夜的闷热如同厚盖倾覆的穹顶,把人逼入无尽无极的黑暗中,仿佛此刻虚浮无知无觉的rou体又在那阴昏冰冷的湖水中尽数沉浮,黑暗中她仿佛听见有人在自己耳畔细语厮磨。“翛然……”她看到陆翛然那一双漆黑如墨的谙熟的双眼,那笑清淡如同清晨稀薄的阳光,像求而不得的空气。

    卿世醒了,肩膀上的伤似乎红肿发脓,让人疼痒难耐,低矮的土坯房是压根儿挡不住声音的,谈慕笙的暗咳顺着没有扣合紧的门渗了进来。卿世小心翼翼拾起鞋,上前伏在门板上,透过一道小缝向外望去。

    昏暗的夜,月光沉浮飘浅,暗暗弱弱洒在了慕笙伟岸的肩头。她看到许久未见的慕华。“主上,果不其然,他那边有异动,”慕华湿黏的发凌乱披洒在额头上,一双坚毅的双眼裹挟着浓郁深重的忧愁,从他鲜血淋漓的脸上是劳夜奔途的疲惫,“那镇南军的第七支已经……”倏然,谈慕笙指尖一扬,慕华当即止住,谈慕笙侧身墨眸一扫,卿世一栗,向后踉跄一步,如是这样武功高强的谈慕笙,怎能不在她刚醒下榻时便已察觉。

    谈慕笙朝她勾了勾手。

    “如颜?你不是……”慕华眉目一悚,有力的大掌移向腰间的剑柄,他急剧睁大的困惑而狐疑的眉眼却让卿世心口一怵,无端生出几丝不详的预感来。她从慕华极度异怪的眉目中似乎已经隐约猜到些什么,只是谈慕笙那张一贯冷漠清淡的表情仍不透露半点透彻情绪,他刀削一样的薄唇微启:“醒了?好好养伤,如今局势太乱,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

    慕华那样奇怪的表情不是偶然,卿世的狐疑也并非空xue来风,在那样精准庞大的计划里,慕华从脑海中四处的搜寻,卿世从未出现在那张本应存活在世界上的人的名单中,而他从谈慕笙平淡的表情中,也从未能窥探到半分的恻隐。慕华想到千里之外那个深宫中等音讯苦熬数载的女子,那个一项以冰雪聪明被人赞叹被人仰慕的莫清溪,如果看到现今的一幕……他不敢想。

    祉梁二十二年秋,北戬军愈战愈勇,五战四胜,迅速占据祉梁国中坚的巴陵五郡。

    这是一个草木凄萧肃索的秋,得知这个消息时卿世的伤已然痊愈。

    祉梁皇城调来的兵,来的太迟了,整整迟了一个星期,北戬军乘胜追击,在巴陵一带伏击,竭全力将祉梁的一路军马在巫峡全部伏杀。这是一个血腥腌臜的秋,民不聊生,生灵涂炭,据卿世暗闻,邹忌将军带领一路残兵仍在坼山以东活动,死生顽抗。卿世却在这漫长的期间少见谈慕笙,但这位年轻的帝王却曾经在夜晚执起她冰冷潮湿的手,他那双温柔的细长指尖轻拂过她轻颤的细密的眼睫,她想流泪,年纪越长,那种酸涩的没出息的泪便愈发猖狂。她透过他深不见底的黑色瞳仁中看到的一种前所未有的憔悴,他那双一向心高气傲的浮盛的双眼似乎有一种无情吞残与弑杀的狠厉,一种沉着,一种誓死的决意,她看着他下巴青色的冒进的胡渣,已经逐渐清楚他在筹谋着什么,那种焦灼,那种寒痛,她颇有些寒噤,这些是在那个绮丽堂皇的深宫之中,未见到过的荒凉的情感。

    但是卿世又有些小庆幸,那种庆幸隐秘的告诉她让她正视自己内心的丑陋,是的,竟然有一天她能与他独享那份孤寂与痛苦,苦痛在一种特殊的环境中竟暗中化为陪伴。

    不幸却终有不幸。

    不幸发生之前一天,那日是初雪,卿世纤细的指尖在流华琴弦上走滚,凄怆的琴音如同碎雪在寒冬彻骨地炸开,身前一袭白衣的慕笙手执一把玉笛,悠扬的笛音如同轻薄之雪,凌起之雾,在无边的冰雪中层层激荡。一层薄雪附上卿世浮白的手背,冰冷让人颤抖,她唇色青白,琴音竟像一条青绿的蟒蛇向她深不见底的枯干的心口钻,钻出了血,还有无极的疼痛。琴瑟之合,却没有她所料想的柔情,有的却是那面对无极未来的层出难穷的恐惧与哀凉。

    祉梁二十二年冬,雪落了如同鞋底那么厚的一层。

    大战将开,未启先败。邹忌最后一支军被逼上山口,不久,在北戬的步步紧逼之中,邹忌手下最后一个士兵被射死在路边的树上,邹忌策马向湿滑泥泞的山上疾行,却深知一切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邹忌却深知,那位青年人似乎是王朝十代最果敢勇决的帝王,他狠伐果断不留余地,早在坼山之战开战之后的第三天,便已经在蚩坤逃向他干爹魏竹铭的路上埋下伏兵,将急于通敌报信的蚩坤于乱石死于巫峡。

    但这盘诡谲之棋,引蛇出洞之计,精密又紧要到任何一个细节都不应纰漏,那位北戬的同等狠辣的帝王耶律寒是暗伏的毒药,有一双洞穿一切的双眼,这盘棋邹忌这一步,又显得至关重要。

    邹忌的脸鲜血淋漓,红缨在熊熊凄烈的寒风中掀动游走。暗箭从危机四伏的昏黑沉暗的山林中四射而出,邹忌座下的马匹一阵颠簸,凄厉尖锐一声彻骨的哀鸣,猛地前掀向前滚倒,咯血抽搐。一支毒箭狠狠戳刺入马匹的前肢,又一箭狠狠刺入邹忌的腹部。

    这位年迈的老将很快便支撑不住了,在山中小径一边的一棵老槐旁残喘不止。他疼地面目近乎狰狞,一双浑浊的双目睁得极大,他枯干的掌捂不住满腹的鲜血,他感觉全身的热气逐渐被阴冷刺骨的雪吸干抽干,他干裂的唇颤抖着,疲惫的眼缓缓扫向自己腰间那柄长剑。

    红缨帽滚得很远,依循着旧迹隐约能听到后面的山道上凌乱粗犷的胡语,丑陋的语言与哑笑,又有数柄箭朝向他空虚的后背射来。

    又一支箭直直戳进他的肺,那一瞬间他急急骤喘,但整个人如同扎破的气球,他痉挛着,抽搐着,一向清明的眼眸似乎万花齐放黑黑麻麻聚成千万个光点,他无力向一旁倒去,冰冷的雪花细细吻上他的脸,有黏热潮湿的雪将冰冷聚散成热,又化作无形。

    疼痛已然让人麻木,恍惚与混乱中他想起祉梁十二年的事,那时他正值壮年,先帝将这把沉重冷硬的宝剑亲手交到他的手上,剑锋饮血,一路十年,平阳关大捷,坼山大捷……他是名扬天下的武将,意气风发,容光锦衣,百战无败,战无不克。“誓死护卫王朝。”他发下毒誓,死而后已,这无穷极的战场,腥杀涛战仿佛才是他最应当的归宿。

    意识更恍惚了。

    似乎他曾与那镇西将魏竹铭同为玄武军的武将,谁知当初的草莽匹夫,通敌叛国……

    他干呕了一口血,他抬眸看着无边大雪顷刻潇潇而下,不久便将他半身深埋。这是他今生唯一违抗的命令,重嘉帝连夜密信让他带领这路军退守于巫峡一带,而后与镇南军汇合,但他却置若罔闻,在坼山以南的濠岭,返路而进,孤军赴死,为的就是拖延北戬来势最为凶猛的这一军,以便镇南军在巫峡之北更好与另一路兵汇合。

    这是乱世,也将是盛世。他深信。

    他之所以违逆重嘉帝的命令,只是他不愿苟活,这盘棋,他这一着至关重要,他不能逃。

    他故意与北戬队伍相击相迎,报的就是这必死的决心。

    七支箭,最后一支正中邹忌的咽喉。

    飘摇的大雪,能撼动这座饱经战火的城池,能撼动直插云霄的山巅,却难以撼动一个人坚硬的内心。生命像无极的烟花,像脆弱难以斩断的流水,像高耸陡峭的戈壁悬崖。没有棱角的山崖,便难以形成雄奇的美景。

    这是濠岭,濠岭一役,邹忌大将战死于濠岭山巅,邹忌一军七十二个士兵全部战死。

    大雪,一夜连绵起伏的山峦掩映苍凉。

    孤鹰长啸,在山松松涛的凄厉中划出弑杀与哀悲,在红日点蘸的光热中渗出guntang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