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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脸上一阵guntang烧灼,她在冰冷的江水中翻过身,将艰涩的眼睑开闭又阖,她仿佛感受到那热源汹涌而郑重的心跳,透过坚硬的胸膛。湿而沉的发绕上她迷乱的眼帘,她在冰冷的水中抬起头,被人紧紧按入怀里,她痉挛而紧缩着的,对上一双漆黑深邃的眼。

    有涩,有辛,有苦,有痛,化作重击心腔的力量,化于震颤掌间攥住那人的力量,化为一种生命的激荡。周身尽颓,她陡然破涕而笑,眼前顿然昏黑。

    有温热的手在她凉冷潮湿的额上抚弄。卿世能感受唇舌苦涩逼人的汤药,渗入咽喉裂烫,喉咙肿胀的难耐。她只感觉一阵反胃,猛地睁开眼睛,躬身向一侧吐去。

    “翛然,你给我喝的什么!”她蹙眉,强光让她久闭酸涩的眼睛倏倏流下眼泪,她条件反射脱口而出,嗓间极端的疼痛让她的声音变得沉而粗哑。

    逆光而下,那人起身带下沉沉一片阴影,待她适应那光,便见他指尖一动掖了她的被角,抬手,攥着帕子欲要将她唇畔青红的药液拭去。她有一丝困莽尴尬,肩头猛地一缩,磨蹭想往后退去。慕笙倾身,一挽,将她捞入怀中。他如同源源不断的热源,沉吟不语,只是一味的将她抱搂,他用干净的下巴顶住她蓬松的发。卿世喉间一动一涩,想到这段日子的酸楚,只觉得万端忧惧辛酸齐上心头,化作低声呜咽,还有通红哀惧的双眼。

    “你是何时醒来的?”卿世担忧恍惚地看着谈慕笙的肩膀,又看看四周似乎是个低矮的平房,垣墙周庭,倏忽道,“现在可还好透了?”

    “已然痊愈。”他似乎笑了,攥住她的手,放在指尖摩挲,低头,“诚然魏竹铭叛变时,已然醒了,”似是感受她讶异的目光,他哑哑低笑,“不必惊异,邹忌知道,此计不过诱蛇出洞罢了。”他似无意多说,她能感受到,也不便多问。

    只是,“你必早发现卿纆的怪处了?”她闷闷道。

    “嗯。”他沉吟一声。

    “那缘何还让她留在我的身边?”

    他倏忽轻轻叹了口气,眉目一沉一垂,漆黑如墨的眸光轻落在卿世困然的脸上,道:“阿世。怕是连你自己……也不了解你自己,”卿世心口突突跳了起来,眉梢一簇,“你向来清傲决绝,做事毫不留情,但你孤独久了,对亲信之人也亦会意气用事,心软失了准,”他声音如同一泓清泉,流泻清冽,又隐隐寒栗暗藏,锐利轻薄,“她有一日敬茶之时,手腕指缝间的剥茧,便可知其武功非一日之成术,以她的功夫手段,又怎会落到乞丐的境地?你只是惦记她一饭一恩,便暗自将那些疑虑都不觉地藏匿丢弃了……我便想,似乎让你吃了这一堑,下次必不会重蹈覆辙了。”只是未曾想,他自然也是惊疑的,谁知那女子那般娇小稚嫩,不值一提的存在,竟有一日导演这么一场欺谋扬骗之事,将这时局也起动波澜。

    卿世仍旧疑虑暗忧重重,她暗自压抑心口苦痛沉怔,抬手与他十指相握:“如颜……只想知道,陛下可曾猜到她身后之人?”那人冰凉的指尖微在她火烫通红的颊上蹭过,然后轻抬绕过她墨发泼逸,沉吟片刻不发。

    卿家。那一刻蹦上心头的字眼,灼痛她的舌尖,她死死将那字眼抵住。那人侧过身,不答,而是将那半碗尚还温热的汤药近在她干裂苍白的唇畔。浓苦,带着一丝热辣,竟一时与她翻覆滚动的心绪一同了去。她知他沉默的因由,却有难禁的忧畏。好在,“……朕已让木远去查……你不必多想,好好养伤。”他避开她的伤口,帮扶着她向后倾躺下。

    卿元?午门血洒,尸骨冰凉。他未尝不曾校验过。那人必已经死透了,连带着那一族的人。他亦知她心忧,他却不曾疑虑,查只是一时的幌子,他心中早已八九不离十,卿纆……他身后那个有着狼豹之心觊觎之目的长兄,似乎早便将这天下局势玩弄股掌,有着亟待之势。慕笙唇畔扯出一丝了然寻常的淡笑,静静看那墨发流泻顺着她侧卧的圆润的肩头柔漫四散,她佝偻着背蜷缩着,漆黑如墨油亮的眼睫一颤一颤,似乎是睡着了,但她干裂的唇畔微薄的凛冽,双颊的僵硬与苍白,又似乎是她仍郁结忧闷的佐证。他抬手,指尖扬动顺服她柔腻的发,细细向下舒了下去。恍然如昨,那夜阑珊寂郁的帐下,她照例读上几遍军中的要闻,温和亦清雅的嗓音如同一层一层的细沙,在耳边慢慢弥散开来。那时他早已醒来。她读毕,只是疲惫枕靠在他的臂弯上。黑暗中他就是这样注视着她,细细地注视着她。后来军中是他早便预料到的大乱,然后就是北戬夜袭坼山,祉梁大溃。他同时也迅速将祉梁军内部的局势分析清楚,好在一切还未太晚。

    是夜,卿世被一阵焦香和guntang的热刺激醒了,她摸索着爬起来,随牵扯到身上的伤口,她疼的蹙眉但仍循着香气从床榻上爬起。踢踏上鞋时,才得以有这么个时刻仔细环顾四周。土墙,透过墙缝还能透进点点月光,星光璀璨细碎。她半扶着房门腐旧的框,模糊朦胧间看到外面扑朔迷离的火光。噼里啪啦炸开,难以抵制的rou的香嫩气息。

    “慕笙?”少了君臣之礼,这一幕宁静祥和谐睦,那让人熟悉又陌生的青年蹲坐在火堆旁,支起一个简易的木架烤起些rou食来。在他还未感察他来时,半边脸都融入通红的火光中去,那精致的轮廓,精细昏暗的阴影,让人觉得陌生。但他缓缓侧过头来,眸光轻缓投向她,薄削的唇畔凝成的淡笑,他定定,微扬起下巴,示意她上前,那一幕又叫做熟悉。

    她踉跄着向前走,腿上的伤患在经过一片潮湿细密的蕨类植物时被猛然刺痛,足下一拧,她向前栽倒。慕笙掌间一运气,从地上微腾起,稳稳将她半身揽入怀中。虽她如今重伤,但功力尚存,区区栽倒又怎会伤及到她?她垂眸摆手敛了裙裾,本有些冷惊的唇畔不知为何糅上几丝暖笑,她鼻翼微动,手一时又不知如何安放,只是僵僵抵在他的胸口。那团热气蒸腾,理她随风几欲飞扬的破成碎条的襦裙何等近,他抬手将它们收敛。似乎能听见心跳,似乎能感受他胸膛的起伏,又似乎能听见他的微沉低笑。

    “烤的什么?”卿世慌乱地瞅向那焦香至极之处。

    “一只山鸡,”慕笙笑道,他拾捡起一旁的柴棍,熟练地将那拔毛的山鸡翻了个身,“一个没有佐料的野味……”火上烧得炙热的焦黄的烧鸡,留着昏黄的肥油一滴一滴带着浓厚的醇香。

    “好香……”卿世喃喃,“只是倒奇怪了,你一个向来锦衣玉食的皇子,又怎会懂烧制这些野味?”卿世问话脱口而出时便已后悔了,这本是她本心深处所想,要是往常,她怎会如此直白问出。许是今夜静谧明月当空让人心神俱宁,又许是她与他体躯相依,似乎心身都置于极近之处的那份安心的驱使,毋论如何,她这话已然脱口了。

    “曾与谈越年幼时云游,”他细密眼睫在火光下显得更深,一双瞳仁漆黑晶莹带着零碎清亮的她似未曾见过的愉悦与惬意,她抬首看着他温存半酣的眉眼,突地怔怔了,“当时我与他年少顽皮,蛮横无畏,最凶恶的时候,抵不过在沆砀山碰到那只大黑棕熊罢了。那时只有十一二岁,不过在那熊的胸间不到。谈越率先道‘皇兄,我镇后’,最后我腾跃而起,抬手先是戳瞎了那熊的双目,谈越上前想要将狂暴癫狂的熊了结,最后还是给它留了条活路……”

    卿世听地是惊险无比,而后便听见谈慕笙微哑的嗓音:“至今我们身上,还有当年熊掌留下长达二十厘米的疤。”卿世微一哽咽顿觉得唇内发涩发酸,她头深深压上他的胸口。山中的夜风薄冷,她缄默难语。

    谈慕笙只是淡笑,淡笑讲述那次凶险刺激的经历,在他心中,那场狩猎算是兄弟间一件趣事。相比于他预备登上帝位的那些年他所遇到的所有穷凶极恶,山穷水尽的困险艰难之事来比,他似乎是应该好好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