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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踉跄从床榻上跌撞地下来,卿世分不清此刻弭乱是何等心绪。

    抬手从玉枕下掏出一把玲珑的玉梳,她趔趄朝前踱步过去,只感觉快要近那人的身,却又是何等强劲的掌风一挥,胸口凛冽一痛,玉梳落地,她踉跄退后,只是挂着一丝苦笑。

    抬眼是卿元骤怒苍败,却仍是凛冽的眸光,他长笑:“怎的?你是要杀爹爹吗……”

    卿世闭了闭眼睛,只是触电一样看到卿元披散在衣襟上的银丝漫卷,黑色的衣服与那白白辉映竟会给自己莫大的震撼惊颤。

    她蹲下身子,只是近乎执拗将那冰冷的玉梳再次握在了手里。

    晃晃悠悠站起,她淡笑,眉目间却是苦涩,将那玉梳抬手递了递,看着他阴冷的眼光扫了又扫,她只怪今晚怎的如此仓皇狼狈,最后仍是出了声:“只是想替父亲挽发,父亲也不愿吗……”

    那一霎那,卿元似乎怔住了。

    卿世一步一步扯着笑走过去,手指轻颤触到了他松硬的头发。

    他没有拒绝。

    她手一挥,卿元发髻的青黑色发带已经落在她的掌心。

    银丝骤然散到她的手中,混合着冰冷的发带,她只觉得眼睛发滞。

    冰冷僵硬,落手处,又带着遥不可及的战栗。

    最后的心的城池终于破开,迷乱恣狂,又在那一份终于归复萧索。

    故人发已霜白,紧紧攥着黑色的黑虎长袍,苍劲松垮的老手已经攥得苍白。

    “问君何去兮,潇潇暮雨。问意乱情迷时,君曾惑哪般?”卿世低低笑道。

    遥远年间,江南烟雨湖畔,柳条飞絮乱花漫,蓝衣女子漫步湖边,望雾霭成村潇潇洒洒。执绿萝伞,窈窕姿态。

    莺歌漫卷,娇啼巧笑。

    仿佛一朵盛开的白莲,眸光如同瑕瑜无痕的一双长镜。那年,他半揽她入怀,任她软在自己的胸口,低低吟唱:“问君何去兮,潇潇暮雨。问意乱情迷时,君曾惑哪般?”

    只觉得某种癫狂几欲冲破胀痛迷离的脑海,那张绝世的容颜与那苍白绝望的丑颜渐渐交合在一起,相同的是犹如梦境中重演千百遍的一双潋滟的眸子,痴痛决绝,红唇下难掩的血沫。

    卿元怒吼一声,一扬手,劲风狂乱,扫得一屋子凌乱。

    身后瘦削的女子也飞快跌了出去。

    卿世捂着胸口佝偻在青石板面上干呕着,五脏六腑是火辣辣地痛,偏偏她是什么事也做不了……她苦笑,苦笑,最后还是苦笑。

    温水天,我的娘亲,你可看到他的真面目了?

    卿元突然怔然看着自己的双手,又似在疑惑为何卿世不躲开似的,最后神色有一丝恍然。

    似乎那女子又一次回到身边,半倚在他身边为他研墨,夜夜芙蓉帐暖,只觉得那双眸光那般熟悉,一瞬间恍若前生。

    温水天……只是触到她脸上刺目的疤痕,便又嫌恶移开眼。

    卿元相信自己是从未爱过她的,他曾经无数次默念,睡梦中陡然惊醒又想起江南湖畔的一场惊梦,只觉得那女子本应该在自己身边,陪他笑看江山,登上权力巅峰。

    又想起那可恶的女人满是泪痕,手捂着小腹,明明在明面上是如此魑魅去求着他,身后却留着条让他颜面丢尽的后路,跟他的管家私奔?!血脉一涌,卿元此刻一时竟觉得理智全飞,本是让他起了半分怜惜的卿世此刻一并深恶痛绝起来,怒火高涨,他走上前去,怒吼一声,抽出宝剑对准卿世的咽喉。

    卿世不想躲避。

    眼看那刀光就要刺穿卿世的喉咙。

    只是踌躇看着窗前忽明忽暗的烛火,恍惚凝来了温水天悲切的眸光,也仅仅是那瞬间的迟疑。

    便是一道白影闪过。

    手腕是剧烈钻心的痛。

    狂乱的掌风震得他心绪大乱。

    卿元手中的宝剑落地。发出刺耳闹心的脆响。他苍老的容颜变得狰狞,顷刻间扭曲在一起,踉跄吞吐着朝后跌去。

    空旷的大殿骤然明亮。

    浮光掠影的明跃灯火阑珊,奈何这灯火如何掩盖丑陋,最终也无法掩盖那凄凉怪异的阴暗与冰冷。

    白影轻盈,落在卿世身边。

    帝王蹲了身子,不觉间,宽大的白袍落了卿世唇畔鲜血的殷红,骤然如同梅花绽开。

    那血水从唇畔留着仿佛千万年也不尽似的,帝王倒也是不假思索,大掌扣上她的唇。

    怔愣中,刹那血染红了他的手掌心,顺着袖口,将白绸染成血色。

    刚刚谈慕笙的突如其来的掌风已经将卿元震得元气尽散,慕华拎着刀三下两下就将他制服,禁卫军疯狂涌上来,已经把卿元狠狠按在了地上。

    眩晕中,对上了帝王清淡幽冷的眸光,卿世陡然笑着,沙哑迷乱,脸上已经失了血色,惨白如纸。

    只见从嘴巴里涌出的鲜血越来越多,帝王拧了眉,不由分说,强硬用手扣住她强力张合的下巴。

    卿世闭上的嘴巴,眼睛却仍然透露出倨傲嘲讽的淡笑。

    谈慕笙冷怒,抬手挽起她的袖口,猛地撕开,草草绑了她的眼睛,恰好盖住她的眸子。

    紧紧搂住她瘦削的身体,卿世被他紧紧圈在怀里。

    他的下巴抵住她的发迹,他感受到她的颤抖,不由自主搂得更紧了,只是垂了眸扫了卿世一眼,缓缓移开,刀削的薄唇轻启,语气似事不关己,松霭冷漠。

    “深夜佩刀,爱卿私闯这后宫作何解释……”

    卿世微蹙眉,眼前是漆黑一片,头顶上他似是微微嗤笑了一下,接着,唇低低凑在她的耳边:“想救他吗?”

    卿世唇动了动。

    他放开手,耳朵凑在她的唇边。

    “皇上好计谋,臣妾无话可说。”

    话罢,他笑声微微有些松哑无奈,抬眸,目光落在狼狈的卿元身上。

    淡笑:“爱妃说,卿爱卿老而糊涂,如今私闯后宫不过是用情深切想要会一会心爱的女儿罢了……这罪也就不罚,倒是卿相既然糊涂了些,这西边那块兵权留着也是耗费脑力,枉了卿相大半辈子劳苦功高,不如就让镇西将军掌理吧。”

    帝王半搂着她,她衣衫褴褛,是极狼狈。他不顾她血污肮脏的手,悄悄将那玉梳纳入怀中,将她的手紧紧攥住。

    这小细节,他必是做给别人看的。如今这样设个陷阱闹上一闹,引来备好后宫禁卫军数人,大殿下方的人也是要妒忌惊惧咋舌的吧,有些杂碎不就是要将着爆炸消息散出去吗。这人言可畏如今谁不知道罢?

    jian佞之女,叛贼之心。

    如今她是坐死了这层名号。

    好计谋,好手段……只感觉从身心渗出来的无力,卿世此刻竟如此憎恶这样软绵无力的自己。

    听着那脚步声骤起凌乱,耳朵终究是灵敏了些,那脚步声先是远离,随后好像又是微微走近了。

    “阿世……”卿元苍老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漫天的威压刹那铺天盖地撒网而来。

    卿世是从骨髓里打了一个瑟缩的寒颤。

    “怕是爹爹无法帮你寻得那麝香了,上次谦妃那里你找爹爹要,府里如今再也没有……”话毕,似完未完,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忽的是凌厉的劲风。

    身边空气猛地流动,幽幽传来阴鹜的男声:“怎还留着废话?还不快滚?”弥冷骤怒,众人少见这温润帝王发怒,用着内力将卿元逼出殿外,竟是为护那软在地上的女子,伤势极重罢,心绪急乱罢,惹得那帝王心绪同是不宁。

    殿下的人亦是目瞪口呆,羡慕嫉妒。

    当真是那帝王的宠后,如今祉梁国的后。

    木远走下殿去去驱散剩下来零零散散的人。

    待人群散尽。

    空荡的耳际,紊乱的呼吸,卿世眼冒金星,只感觉心口疲累已经侵入了全身的筋脉。

    舌尖腥甜,喉咙沙哑,混乱,纵横,卿世感觉好似所有力量都压在自己的牙齿上,似乎促着那舌头一咬,一切都结束般,鬼使神差,思绪一时间有些恍惚错乱。

    倏尔下颚猛地剧烈一痛,挡在眼前的布条被猛地抽开,她眯着眼睛,恍然觉得眼前这张俊美绝伦,凝淡浅笑,流光华彩,却如同淬着清浅愤怒的笑意……有几分陌生。

    抱着她的手紧紧攥住她的衣领,握住她孱弱瘦削的手臂,他用手捞起她薄削如刀的下巴,用了巨大的力让她嘴巴张大,掐着一个疲累的状态。

    卿世蹙眉,眼睛昏花看着谈慕笙。

    一切好似从未发生,那股慌乱与愤怒似乎从未发生。他眼眸深如潭,极是清淡。

    倏尔冷笑。凑在她的耳边,低低的,喑哑的,凌乱的,阴狠暗沉的,撕开那层淡薄的音色。

    卿世只觉得这句话比卿元冷嗤都要阴鸷可怕。

    字字珠玑。

    “妄想死……爱妃……你有什么资格死?”

    她的命是他的……他若想让她死,当时明明可以待到卿元刺死她之后再擒拿,又何必等到现在?!

    他能让她死,亦能让她生不如死地活,取决于他是否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