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生活的轨迹(1)
十二月份,胡炳臣的工作终于定下来了,云州市文联副主席,排名在三个副主席的最后一个,分管文化交流工作,联系市音乐家协会。 虽然是事业单位,虽然是副职,但看在“主席”这个高大上的名字,一家三口还是高兴地跑到市里,在新开张的老重庆火锅店好好吃了一顿。 但一上班,胡炳臣很快就高兴不起来了。 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没有事干。这让忙惯了他情何以堪? 既然没有事,那就转一转各办公室,更让他从胸口到嗓子眼堵的难受。 在部队,无论他的办公室,还是手下组、干、宣、保各股的干事办公室,地面从来都是一尘不染,桌面上永远干干净净,资料永远整整齐齐,一下班就锁到保密柜里。忙,但是从来不乱。 而在这里,进门看不到人。映入眼帘的是高高摞起的书和资料。你倒是整齐一些、干净一些也成啊,横七竖八,毛了边、卷了脚,用手一抹全是灰尘。 那一定是很忙了? 办事员们在埋着头,好一点儿的在看杂志、看小说,差一点儿的,干脆就是嗑瓜子、打毛衣,幸好一个办公室最多只有三个人,不然可以凑一桌麻将了。 “那个……这上面这么多灰啊,不打扫打扫吗?”他随便问了一句。 正在打毛衣的大妈抬起头来,不屑和锐利的目光从老花镜的顶端射出来,宛若一道寒光:“你谁啊?怎么进来的?给传达室说了吗?找准?这儿不办事儿!灰不灰挨着你了?喜欢你打扫去啊,不开工资的啊……” 胡炳臣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摆了摆手:“没事儿,您继续啊,继续……” 然后便回到自己办公室,闷了两个小时,抽了一盒烟,去找主席。 主席是一位民主党派人士,担任过路西区的副区长,写得一手好字,画画也不错,马上面临退休。胡炳臣进门的时候,正在挥毫作画。 主席的办公室当然不同一般,没有那么多的尘土和杂物,三排大书架,其余的地方便是书帖、花册,一层层的报纸和资料,胡炳臣找了半天才找到老头。 “哪位?是哪位?稍等啊,马上就完。这个鸟儿我构思一个月了,来感觉了,停不下来。” 一等就是半个小时。 胡炳臣正要走,老头又喊了句:“好嘞!啧啧啧!老史,你看看我这鸟儿画的,有没有几分黄胄的灵气?” 胡炳臣轻咳一声:“主席,是我。” “谁?”老头费力地抬头,“稍等啊,我眼神不好,近视加老花……等我找眼镜……” 翻找了足足十分钟,才从一堆书里面把眼镜找出来,戴上:“您哪位?” “……” “我是炳臣啊。” “哈哈,我猜得没错啊,就是你啊老史,你看看我刚画的,有没有黄胄的灵气儿?” “我不姓史啊主席,我姓胡。” “你哪位?” “……” 胡炳臣咳嗽两声,耐着性子:“主席,我是新来的副主席啊,部队过来的,胡炳臣!” “啊,啊,哦,哦!炳臣啊,你有事吗?” “我……想跟您谈谈,咱们这办公秩序……” “什么女婿?” “……” “办公秩序!” “啊,对啊,怎么了?” “办公室有点乱吧?” “啊,对,对,呵呵,过奖,过奖……” “……” 胡炳臣觉得这个对话无法进行下去了,站起来准备告辞。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主席,最近有没有具体的工作?” “能有什么工作!”老头这回听清了,挥挥手,“你有没有啥爱好?” “爱好?” “没有那就培养嘛!对了,还真有件事……最近,市里让组织个艺术家座谈会,谈谈对城市建设的看法,报个情况。几号来着?” 老头回过身,在资料堆里刨来刨去,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喏,你看。这事儿呢,按说应该是谭副主席负责,可是呢,他去钓鱼把大臂拉伤了,休息一周了也没来。所以,就麻烦你啦……” “大后天就要?半月前就通知了?!”胡炳臣看清楚了通知内容,惊讶道。 “没事,没事,没事……小周,啊,办公室主任那有联络方式,让她去通知……收集一下意见嘛,能来几个算几个啦,简单报一下嘛……” 胡炳臣拿着皱巴巴的通知出来,长吐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有点儿事干了。 部队的作风就是雷厉风行。他先去找办公室周主任,没人在,说是接孩子回家了。打家里电话,终于在响了第四次之后接通了。
“周主任,我是胡炳臣。” “谁?” “刚来的副主席。” “哎呦,领导,您瞅我这记性。领导有啥吩咐?您看都快下班了,要不明天?” “有急事。”胡炳臣语言平静而坚定。 只要有任务,他那雷厉风行的气质顿时调动起来,声音中透着严厉和不容置疑。 “啥急事啊……” “明天要开个艺术家座谈会。主席说你有艺术家的联系方式,现在立即发通知给他们。” “有没有搞错?肯定来不及了!” “必须现在。你可以交代给下属,但在下班之前,必须通知到。还有一个小时。” “好吧,好吧,好吧……”话筒里的声音明显在敷衍。 胡炳臣当然听得出来。 “无论让谁通知,下班之前,你给我反馈,把负责会场的人告诉我。市委市政府最近在搞作风检查,我们的党组书记、宣传部刘部长要来检查,如果没有通知……我不介意转告他一下。” “……呵呵呵,您看您说的,保证完成任务!” 在部队的习惯,无论上级下级,胡炳臣总是比对方晚挂下电话几秒钟的时间。 就在这一瞬间,他听到对方的嘟囔声音:“装什么装啊,一个破副主席,真以为是领导干部了……臭当兵的……有本事去市委市政府啊……” 第二天下午,在会议室里,四十岁以上的艺术家一位都没来。只来了两位年轻的音乐家、两位年轻的画家,与胡炳臣一起,面对面抽了一包烟、喝了两杯茶,闲聊了两句也就散了。 这天晚上,胡炳臣失眠了。 他想了很久、很久。 这不是在部队。他已经转业了,如果没有特殊的机遇,这是他工作的最后一站,一直到退休。 难道就这样,浑浑噩噩下去? 就这样,任生活的灰尘洒满整个心灵,慢慢的被侵蚀成一点点细碎的东西,最终销声匿迹在人群之中? 不,我不应该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