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记事:第一章 1 上学去(一九六五年早春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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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上学去(一九六五年早春二月) “阿巍,阿巍。快起床了!”阿婆一边叫,一边来掀我的被子。 这是阿婆的一贯做法,也是她近来总结出的经验教训,她知道光凭动动嘴巴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所以她叫我起床一般不超过三次。第一次轻轻呼唤,和声(风)细语(雨),第二次就一板一眼,语调有点不客气了,如果我没动静,如果她还有耐心,对不起,调头高八度,音量也放大一倍,要是我还是充耳不闻(阿婆的话就是我耳朵聋脱(掉)了),就行动代替了。当然,这行动相当有分寸,力量恰到好处。力小了掀不开,力大则被面弄不好要破,她有过一次教训。 “阿婆,你就再让我睡一分钟吧。”我一边咕哝着,一边紧紧拽住被子,像一只死活不肯被挤出壳的皮虫。我想睁眼,它们不听指挥,半开半关。现在我是半睡半醒,也就是说我能说上几句,身体还有点僵硬,这又像一条还没从冬眠中完全苏醒过来的蛇。要是阿婆硬把我拖起来,我就彻底苏醒,要是她只动口不动手,我又会睡死过去,接着冬眠。 “不行,我不能再惯你这条懒惰虫了,今天你再迟到试试看,昨天的教训你忘了?” 阿婆这么一说,我松了手。按以往的经验,再要赖床就是不明智的选择,我把头伸出被窝,扒开被眼屎紧紧粘住,相当有份量的两张眼皮,脸上睡意朦胧,斜眼瞄了瞄墙上的电钟。 “看什么看,七点早过了!等着吃生活(沪语:挨揍)吧。” 不行,我屁股现在还隐隐作痛,这就是昨天迟到的恶果。今天再迟到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我能想象得出,那简直就是“不堪设想”。伤痕累累的屁股如何再添新伤,不行,要避免吃生活只能自己救自己。我一骨碌爬了起来,下了床,三下两下就把衣服穿上了(阿婆说在床上不能穿衣服)。 要说迟到,昨天也就是那么几分钟,而且还是进校时间,离上课早着呢。昨天就是阿婆没动手,害得我又睡过了头,再搭上一顿臭打。你别小看这几分钟,在睡梦里可它是好长好长的呀。昨天的晨梦我从新年开始,一直做到放暑假,经历了许许多多开心和不开心的事。最后还是自己醒了过来,一看电钟,只多了睡几分钟。俗话说夜长梦多,而我却要说晨短梦长,而且它使我对“黄梁一梦”有了切身的体会。 天已大亮,不知为什么我又睡过了头。严冬刚过,初春清晨,寒冷异常。厚厚的窗帘早已拉开,一缕阳光射进房间,那光柱里希希拉拉的小灰尘在上下飞舞,闪闪发亮。窗外北风呼啸,虽然门窗紧闭,没了窗帘挡道,冷空气趁机偷偷地穿过窗门的缝缝,挤进屋里来暖和一下。难道还嫌屋里不够冷,没看见玻璃窗结了一层美丽的冰霜?这是不是书上说的“春寒料峭”? 说我是懒惰虫实在冤枉我了。事实上我这个人打小就早起早睡,每天夜饭后立刻洗脸洗脚,六点钟准时上床,春夏秋冬,雷打不动,弄得像个庄稼人的孩子。清晨总是赶在外滩海关大自鸣钟敲六响之前起床(钟点之前敲得是什么曲子我就不知道了)。当然,弄堂里那几只饥寒交迫,中气不足的公鸡打鸣是弄不醒我的。但凌晨弄堂那头远远传来的画眉叫声,有时却能把我唤醒,这是什么道理? 那时我还幼小,好像只有两、三岁。每天天没亮,绝大多数人还在梦乡里,弄堂里就传来了“笃笃笃,卖糖粥”的竹筒声。那敲击声在宁静的弄堂里悠悠回荡,它音量并不大,只是告诉要买粥的:我来了。它吵不醒贪睡的人,反而有催眠作用,我只要听到笃笃笃很快又睡着了。阿婆买好粥,就把我和阿哥叫起来,说粥要趁热吃。我只记得粥里还有赤豆和桂花白糖等。现在卖糖粥的老头不见了踪影,也不知他去了哪儿,但从小养成的习惯已成自然。 除了卖糖粥的,前几年弄堂里还有卖菜的摊头。天还没亮弄堂里人声鼎沸、吵吵嚷嚷的买菜声此起彼伏,反正一开称,买菜的和不买菜的一道弄醒。特别是到了热天,弄堂里就有鱼腥气、rou膈气(rou快要腐败的气味),苍蝇乱飞。弄堂里人写信反映情况,想把菜场赶出去,但上面一直拖着没办,那卖菜的要吃饭吧。弄堂菜场是吵,但对我们小孩来说却有它的好处,因为收摊后那柜台就是我们小孩的活动场所。大家爬上高低,打乒乓,拉单杠,捉迷藏,打牌,下棋,翻麻将牌,反正大家把它当成儿童乐园了。后来有个小孩练轻功,从柜台上跳下,不慎跳断了脚骨,于是大家再联名写信到办事处,终于将弄堂菜场赶了出去。 再说了,就算自己醒不来,那还要先过三道关,才能续我好梦啊。 首先是送牛奶的。每天五点不到,外面漆黑一片,她就慢慢悠悠推着一辆铁轮小车来送奶了。她轻手轻脚地打开订奶户门前的小木箱,取出空牛奶瓶,放进当天的牛奶,再上锁。阿婆订了一瓶光明牌甲级牛奶,一角六分一瓶(半磅,零售价),乙级的便宜两分。那铁轮碾着水泥地,声声刺耳。在静得出奇的弄堂里,那无疑是响亮的起床号。第一批人被她吵醒了。我有点弄不明白:弄堂水泥地没铺铁轨,牛奶车没有必要装铁轮子。 黎明时分,一声嘹亮的吆喝声从远处传来:“夜壶哎……”(“马桶拎出来”,各地的吆喝略有不同)。那是马桶车来了,催着人家出来倒马桶。倒马桶的不一定被她弄醒,不倒马桶的全都睡不下去了。她那中气十足,调头极高,带有苏北腔的吆喝,像一把利剑,刺破安静了一夜的天空,惊醒了不少梦中人,就像在催他们快起床,好准备上班了。还好,她只叫两、三次,来的时候吆喝一声,中间叫一次,走时再催一下。 一时间,前楼好婆、亭子间嫂嫂、后房间老太婆、小媳妇和阁楼里佣人,揉揉眼睛,擦擦面孔,拎起马桶,直奔马桶车。那马桶车,正长方形,全身披柏油,乌黑发亮,上有方形盖子,正前方下端有一只出口,凡尔(开关)控制。马桶车以前是手推的,现在装在三轮车上。 马桶由她倒进粪车,还要用水冲一下,那马桶里的米田共就像粮食,一点也浪费不得。装满后,她把马桶车踏到嵩山路上NS区体育馆隔壁的公共厕所(我们称之为“嵩山茅坑”),把粪倒掉。听人说,她每倒满一车,就能领到一枚像老虎灶的竹筹子,凭竹筹子结账拿钞票。 有一次,我看到她马桶车上挂的筹子竟有十枚之多。我想她每天把一只只马桶拎上放下,跟举重运动员陈镜开(第一个打破世界记录的中国运动员)也差不多了,手臂上的肌rou一定发。要是小家庭,小半桶大粪,也有十来斤。要是大户,满满一桶,是啥分量。我想倒马桶蛮辛苦的,做苦力的不算,还要闻遍百家的大便。 我还记得幼儿园小班时,一辆马桶车凡尔失灵,满满一车大粪像救火会(消防队)水龙头喷射出来,摊面饼一样铺满了整个cao场。吓得几个在厕所里的女孩哇哇大哭,直喊救命。老师在地上摆砖头,铺木板,费尽周折才把她们捞出来。那个倒马桶的花了一整天,才把cao场打扫干净,自来水倒霉了。整整一个礼拜,cao场臭得像粪坑。 阿婆和我们家的马桶都包给了里弄服务站,由阿姨来倒掉和刷洗,所以没有必要早起。听阿婆说每只马桶清洗费每月一块钱。 而后,弄堂里便响起了此起彼伏,一阵阵哗啦啦淘(刷洗)马桶的声音,那可是声势浩大的晨间交响曲。洗刷马桶,服务站的阿姨别出心裁:她们一字排开,一堆毛蚶壳,放进马桶里,刷子在马桶里飞快地旋转,如同上了发条,好像在比赛淘马桶。马桶是刷干净了,但这音量完全可以和你床头边的闹钟相媲美。此刻,该醒的和不该醒的全都睁开了眼睛。你要是还能睡你的觉,那就要有些过人的能耐了。洗刷声过后,服务站的阿姨把马桶盖掀开,靠墙而放,等凉干后主人自会把它们拎回家。 今天不知怎么我又顺利地闯过了那三道关。这是不是刚刚过了一个舒坦的寒假,多睡了几天懒觉?还是像我阿婆说的那样,是“春困秋乏”了?或者像诗里说的“春眠不觉晓”?不对啊,立春才刚刚过了两天,我怎么就犯困了呢? 漱洗完毕,奔到饭桌,滚guntang的泡饭早就凉在桌上。阿婆经常讲“热粥难为菜”,意思是粥、饭太烫,菜就吃得多。我早饭是两个大饼,一大碗泡饭和一碗淡豆腐浆,泡饭上是一小撮什锦酱菜(三分好买小半碗)。大饼是阿婆刚刚从大饼摊买来的,讲讲是大饼摊,但它也做油条,下午点心时还卖油氽糖糕。不少摊头大饼、油条、粢饭和豆浆都做,但我们都叫它大饼摊。早饭小菜有时是油条加乳腐,来板(偶尔)有花生酱、rou松,但当家的是酱菜:老卜头、香莴笋、大头菜、紫香大头菜、白糖大酱瓜、白糖小酱瓜(和大排一样贵,九角六分一斤)、糖醋大蒜头、螺丝酱菜(形如螺丝),什锦酱菜最便宜。 我胃口大得出奇,我吃牛奶要反胃,再说太贵了,吃不起,只好用三分一碗的豆腐浆来灌满肚皮。又是泡饭又是豆浆,每天早上我吃得肚饱气胀。肚皮一饱,我精神就充足,眼睛就明亮,脑子就灵活。不过上午第三节课的下课铃还未响,我肚皮就会咕咕吱吱地直叫,好像小老鼠在笼子里玩转轮一样。肚皮一空,我上课会走神,思想集中不起来,脑子不管用,课就听不进去了。
“今天怎么又没油条?”什锦酱菜不配我胃口,我一边抱怨,一边狼吞虎咽。 “还想吃油炸桧(油条)?昨天你要了四分钱去看小人书,我还没向你妈讨回来呢。” 我心里格登一下,阿婆这招击中了我的要害,我只好不响,省得节外生枝,再添麻烦。几口就把剩下的豆浆灌了下去,一手抓起没咬完的大饼,一手拎起没扣上的书包就站到了阿婆的跟前,饱嗝不断(吃杯热开水便能缓解,现在来不及了)。这是每天的必修课,阿婆说穿衣服一定要穿出派头来才好出门。她嫌我衣服穿得不好,丢她的脸,所以每天出门前,她都要帮我把衣服弄服贴了才放我走,好像我不是去上学,而是去做客人。 她利索地从衣领整到裤脚,还顺手拍拍我的口袋。 “绢头(手帕)带好了吗?”我从书包里掏出那块干干净净的手帕让阿婆捡查。从幼儿园起我们每天都要带干净的手帕,那时把手帕用别针别在胸前(防止丢失,便于检查)。读书后,手帕还是要带,不用别在身上了(小儿科)。其实我一天也用不了几次手帕,不像阿哥,一个上午手帕里便涂满了黄浓鼻涕,他吐痰都用手帕(不知跟谁学的,太讲卫生了)粘糊糊的。 “书包给我看看。” 这是老一套,她是怕我把玩的东西带到学校去,被老师骂。我早已作了防备,自己还没笨到这个地步,便大大方方把书包递了过去:“看吧。” 见我如此爽快,阿婆挥了挥手:“今天就算了,快走吧!” 出门前我又瞄了一眼电钟,离进校还有一分钟。排队地点离我家约一百多米,这对我来说足够有余了,一分钟我好跑几个一百米啊。 说是阿婆,其实她和我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她和我们同住一幢房子,一人独居,住三楼前楼,大家都叫她前楼阿婆。她带了我之后,对我像亲孙子一般,大家便叫她巍国阿婆了。她人可好了,非常乐意帮助别人。当年我阿哥出生没几天,每天夜里哭个不停,嗓门大得可怕,像只大雄鸡(我妈说的),吵得我父母整天晚不得入睡。阿婆对我妈说,孩子晚上那么吵,要影响你们白天上班,夜里就让他和我一起睡吧。爸妈求之不得。这样,阿哥从产院出来没几天,阿婆就带他了。到了我,出仁济医院第一天,阿婆就把我抱到她房间。 她待我们像亲孙子,我也对她最亲。其实阿婆一点也不缺钱,她就是喜欢我们俩。为了我们,她放弃了许多。我一岁多一点的时候,老爹(她男人)死了,在香港的子女几次三番地要接她去香港住,让她享清福,她都拒绝了,她是舍不得我们啊。 不过我阿哥人小志大,他要培养自己什么独立生活的能力,说将来要进住读学堂(即好学堂),十岁光景时便下楼独自一人去睡了。 从我哥开始,阿婆陆陆续续给人家带过六、七个小孩。时间长的有四五年,短的也有一、两年。阿婆的手势好,孩子个个都是白白胖胖的。带孩子,阿婆在我们这里是出了名的。有的孩子刚来时,瘦得像个猴子,就是养僵了(没长好)。到了阿婆手里,不出个把月就能让他胖起来。有的孩子浑身都是奶癣,结了痂,有股奶腥气,看到就头痛,没人肯带。阿婆就收下来,当自己的孩子来养。她用茶叶水给他们擦身洗头,几个礼拜的功夫孩子身上的奶癣就退尽了,那效果比看医生都好。不过有一点我很看不惯,就是阿婆喂孩子奶糕和粥时,总要先在自己的嘴里滚一滚再喂。我问她,她说这样就不会烫着孩子了。 现在不少老人和家庭妇女都在给双职工家庭带孩子,一是解决人家的后顾之忧,二来也能挣点钱贴补家用。而钱对阿婆来说不是主要的,阿婆带孩子是因为她爱孩子,这是她最可贵的地方。阿婆带过的孩子,不论时间长短,都和她非常亲热。每当一个孩子要走,她都要大哭一场,好像领走的不是人家的孩子,而是她的亲生骨rou,因为他们的感情已经很深了。 我的体会是,刚会迈步的男孩最好玩,他们皮厚,骂不生气,打不哭,傻呼呼的。女孩就不一样,骂不得,碰不得,一碰就哭,哄起来很麻烦,我看到就触气(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