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琴弦重续
又过了几日,素娘巴不得早娶一位夫人来,还像当初杨夫人在日,合意同心,朝欢暮乐,遂在高公面前不时提念。高公被他念的心活,便将苍头郑昆唤进后堂。 当面吩咐这件事,命他去四贤村中细打听。苍头奉命连忙去,午饭之后便回程。走 进后堂见千岁,细禀其中就里情:“小人去访伏小姐,去问他附近邻居众老翁。提起尽知 都夸奖,人人说他好性情。从不出头与露面,未闻说话有高声。也曾有人偶瞧见,人品 不过上中平。举止安详多稳重,幼也读书不大通。年纪不过二旬外,而今待字在闺中。 这是小人访来的话,不敢增减禀爷明。”高公听毕将头点,素娘欢喜乐无穷。说:“老任 果然话不假,这就是树的影儿人的名。所说之言无大异,这段良缘定有成。赴着天色还 不晚,今日个就命任婆系赤绳。”这也是前因造定非小可,借由生事起魔星。不遇盛寒极 冷日,安得梅香与柳青?高公当下发长叹,说道:“素娘休忙你且听。” 高公向素娘摆手道:“你休性急,我这心内还有一段思量。人凡世上两来之事,多不能相会。此女虽有贤名,但不知才调何如。当夫人在世,你与他耳鬓厮磨八九年余,难道不知他的性情?他并不是一味的柔和,赏功罚罪,各当其然,是非曲直,明见如神。当言则侃侃而言,遇义即慨然而作,绝无欲言不言之态,全无畏前畏后之形,所以令人钦敬。那些男妇、仆人,戴之如父母,畏之如神明。仆人有不了事,他却能善能察看:无心之失,虽大过亦恕而不究;有意欺主,虽小失也不能饶恕。虽然责罚,却不轻易打骂,都是叫至面前善言教训,使其改过自新。恩宽不溢,严威不猛。虽系闺娃,实有男子气象。我合他夫唱妇随,相敬相爱,如宾如友,十数年并未红过脸。只因他常有规谏之言,我无非理之作,所以至今不能忘情。伏家女子虽有贤名,恐无才智。常言道:好好先生不是柔忍之妇,定是无骨之才。万一不及亡人,我这下半世岂不是自寻烦恼?思量起来,到不如鳏居到老。”素娘说:“千岁若拿不定主意,妾身到有个决疑之法:何不求祝吕祖打一生生神术,且看批词,再作道理。”高公说:“这倒罢了。” 说话之间,天色已晚,二人更衣净手,也不带仆妇、丫鬟,素娘提灯,高公随后,同至后园吕仙祠内,焚香拜祷已毕。高公写了“问姻缘”三字,打开术本,素娘打算,高公书写。霎时打成四句词,却是: 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河洲重睹面,方是好鸳鸯。 素娘看了笑道:“老爷恭喜!河洲重睹面,岂非再娶之意?好鸳鸯,定是佳偶。这段良缘,一定不错。” 这正是:天深远人难测,当时怎解未来言?高公这才主意定,皆因是素日虔诚信吕 仙。回至前边安寝下。一夜无词到早间。早膳已毕房中坐,命叫任婆至面前。仔细吩咐 提亲话,任婆子欢喜乐非凡。说道是:“老婢就此他家去,不消晌午就回还。”说毕返身 出内室,绕过前庭把箭道穿。出了府门朝东走,小路斜抄慢向南。放开两条追风腿,挪 动了一尺三寸的小金莲。这婆子虽然肥胖身躯重,全亏他惯载千斤的两旱船。陆地撑开 急似箭,不多时到了伏家庄院前。 婆子贪赏的心,十分高兴,连颠带跑,不多时到了伏家。门首那门户紧闭,遂走向前来,把门用手一拍,高声叫道:“开门来!”声未毕,只听得“汪”的一声,从水沟洞窜出一条黄犬,张牙舞爪,向婆子咬来。唬的婆子连忙弯腰乱抓地下的石子土块,望着狗连连掷去,往后倒退着喊道:“看狗来来来!”只见大门开放,苍头劳琼拄着拐杖,口内一面咳嗽,一面叱狗,抬头看见婆子说:“任嫂子贵人哪,怎么许久不来走走?怨不狗看着眼生。”婆子说:“你家好攘刀子的牲口,吓的我心跳到口里!想今年春天我没在这住过好几天?蜂姐不得闲时,都是我倒口子饭喂他,那时看见我,他就摆尾摇头,前窜后跳。才几时不来,难道这没良心的囚攘的就不认的了?”劳琼说:“我的嫂子!想着当日我们大爷在日,朋友弟兄一大群,你说生死之交,我说患难扶持,每日在一处吃喝,把筷子咂了七十多捆。不算银子,钱也不知白骗去了多少。新鲜东西下来时候,你也惦着盟兄,送两个钱的王瓜进鲜,我也想着把弟,奉三个钱的杏儿。乾儿子来孝敬乾爹,那一番亲热,一言难尽难。原来都是些虚情假意,哄的是现在的吃喝。及至后来大爷得了病,家业萧条上来,一个个就不大上前儿了。一会儿家还有点子情儿,到了死后撇下孤儿寡妇,日费艰难,那些如漆如胶,长吃长喝,受惠的爷们都躲到东洋大海去了!那日大扔奶犯了病,躺在床上没有盘缠,小公子又要零钱,姑娘着急无奈,叫我去找大爷素日亲密的朋友求几串铜钱,好与大奶奶养病。 我从那清晨跑到晌午后,腰又酸来腿又乏。这个给个不见面,那个回说不在家。刚 刚碰见白大眼,铺儿里同着朋友在吃茶。我将他招至一边言就里,只见他叹气连声把嘴 咂。说道是:“我的日子难瞒你,不过是外边好看打八岔。拆东补西将就混,内里空虛有 甚吗!想当初乾爹怎样恩待我,难道我有条横骨把心搽?他老不幸身辞世,我应该照看 兄弟与干妈。这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怎奈我艰难自顾尚不暇。你回去干娘一定思量我, 好像我忘恩负义弄浮滑。我今向你起个誓,若要撒谎是忘八。这事如今怎么好?真真可 把我难杀!要不然等我替你转求借,辞不的辛苦与磨牙。明日你来听我信,说完一溜兔 儿花。自从那日言此话,直到今日未见他,人还如此浮上水,狗儿怎不灶中爬?”老儿 说至这句话,任婆子拍手打掌笑哈哈。 任婆子听了说:“管家,我说了你们的狗一个不好,就招出这些话来!只是顾听你捣鬼,却误了我的正事。好生看着狗罢,我好进去。” 当下劳琼把他送进二们,婆子走入上房,只见滑氏与顺娘小姐坐在窗下斗牌叶玩耍。婆子向前万福问安。姑嫂二人连忙放下纸牌,含笑让坐。滑氏说:“任嫂儿,贵人哪,今日那阵风吹发你来咧?蜂儿快倒好茶来与你任mama喝哦。”丫鬟答应,送过茶来看着任婆子说:“任mama如今发财的时候,还肯往咱们娘儿们这里来么?”婆子说:“你看这丫头属小鸡儿,刚顶了蛋皮儿就露着嘴尖。你等着,我合大奶奶说说,给你招个好**女婿,配你那张伶俐嘴!”蜂儿正站在婆子背后,顺手一个脖子拐,打的婆子往前一跌,洒了一身茶,口内含的也喷了出来。引的滑氏与小姐都大笑起来。婆子一面笑,一面抖着衣服说:“奶奶、姑娘还笑呢,也不说说,你家有礼法的,姐儿打起客来!我是来与府上报喜的,还不曾讨赏,倒先挨了一个脖子拐!”滑氏说:“你就报出喜来,打的不算,一定有赏。”婆子说:“我是与姑娘说个好婆婆家,岂不是大喜么?”顺娘见说,把脸一红,站起身来,走里间去了。 婆子一见哈哈笑,滑氏有语问端详:“这一家姓甚名谁何处住?住在城中是落乡?” 婆子说:“离咱这里五里地,就在西面麒麟庄。提起高家谁不晓,合郡都知镇国王。”滑 氏说“闻听旧岁夫人丧,莫非续娶作填房?”婆子说:“正室无人家业大,续弦执掌内中 帮。”滑氏说:“他家共有人几口?”婆子说:“一儿一女一偏房。”滑氏说:“侧室为人可 也好?”婆子说:“仁慈礼义性贤良。”滑氏说:“此人目下有多大?人才品貌可相当?” 婆子说:“整整齐齐三十岁,容颜绝妙有风光。白面朱唇眉目秀,掩口微须二指长。”滑 氏说:“久闻他家多富贵,就只是不晓虚实内里详。”婆子说:“我时常来去深知细,听我 仔细表一场。他的那府第人人都见过,雕梁画阁似天堂。绸缎绫罗全有库,财宝金银注 满箱。牛马成群猪羊众,仓中堆聚万年粮。古董玩器无其数,大的珍珠用斗量。仆妇家 丁多少对,丫鬟小厮几十双。吃的是珍珠与美味,穿有是缎服共罗裳。玩的是琴棋合书 画,看的是古本与明章。渔阳乡宦头一位,广行好事善名扬。奶奶若是将亲许,不愁日 费度时光。无干之人还义助,似这样着己亲戚一定帮。”这婆子锦上添花一片话,说的那 伏家娘子喜非常。 滑氏含笑开言:“若依你这等说来,这个人家可也不错,虽是填房,大个五六岁也不算多。你回去见了那里,就说我允了亲事。也不用行茶过礼。一来我家没人照应,二来你也知道我的手窄,要不然把茶礼折几两银子来,也好搭帮着聘他。”婆子点头道:“很使得,我这一回去就定了,大约今年必要娶,你老也预备预备。”滑氏说:“二十三四的姑娘,要娶我也不拦,又无甚大陪送,随他几时娶就是了。”婆子说:“话已说定,我也该走了。”滑氏说:“你且吃了饭,喝盅喜酒如何?”婆子说:“这倒使得。” 当下滑氏即命蜂儿整治四碟好菜,暖上酒来。婆子先斟了一杯,递与滑氏说:“我借花献佛,先敬奶奶一杯喜酒。”滑氏接来饮了,也斟了一杯与婆子说:“你吃暖脚双盅,另日再与你酬劳。”婆子一面接酒,一面叫道:“大姑娘,今日天气凉凉的,请出来吃杯热酒罢。”滑氏说:“他还理你?你那不是白讨脸?”婆子嘴一咂,说:“罢呐!我的姑奶奶,你这回不理我,等将来到了享福的时候,只怕感念我不尽哩!今日大风小刮,怪冷的,为与你说媒,冻的我rou生疼,小姐怎么谢谢我罢?”滑氏说:“等明日我谢你三两细丝。”婆子说:“哎哟,好奶奶!我是合姑娘说玩话呢。咱娘儿们如何提到那上头去?”滑氏说:“皇上也不白使人,我必有点薄意。”
正说之间,一阵脚步响,原来是小子劳勤带着小公子伏准玩耍回来,跑进房中,公子叫声:“mama,快与我三十个钱买糖糕吃,我饥咧!”滑氏说:“你一口家常饭也不吃,一早起就花了四十多个钱了,这回又要三十文,可无有那些了。这里还有十六个钱,你拿了去罢。”说着从腰中掏出递过去了。小公子见了嫌少,望后倒退了两步,带着哭声说:“我不要。”滑氏说:“好乖乖,今日晚了,就剩了这几个钱,你拿了去罢。等明日我叫劳琼当了当来,与你一百钱。”公子闻听哭起来了。只听顺娘在套间里低低叫道:“准哥这里来,我与你添上。”小公子这才擦了眼泪,走进房中,拿了钱出来,笑嘻嘻的拉着劳勤往外就跑。滑氏说:“仔细你忘八蛋的狗皮!叫你哄着,有多少钱都叫他胡买了,你好跟着口馕!”劳勤说:“谁吃他的东西来着?他看见什么,不论吃的玩的,他都要买,不是哭就是骂,花了钱回来,奶奶又是骂,叫我怎样好呢?”滑氏说:“好个娼妇养的,望我犟起嘴来了!”任婆说:“你看这孩子,奶奶说两句,你听着罢了,还管调嘴舌的,快去罢!”滑氏说:“好,势败奴欺主么!这小杂种大不像先了!他爷儿两个要有能为,早就走了。”婆子说:“小孩子家不知好歹,你老是作主子的,高高手儿他就过去了。一半儿见,一半儿不见的罢了。我的酒也够了,该走了,明日再来送信罢。”滑氏说:“你再坐坐如何?”婆子说“恐天色晚了,就此告辞。”当下蜂儿看狗,把婆子送出门来。 世间上惟有六婆多诡诈,十句言词五句虛。只图自己得谢礼,那管彩凤配山鸡。有 多少红颜秀女陪痴汉,有多少美貌郎君伴丑妻。有多少老朽年残娶少艾,有多少移花接 木误佳期。有多少良善苦遭悍妒妇,有多少聪明女子丈夫痴。似这些虽说有个前定数, 细思量其中未免被媒妁愚。弄的那鸳鸯颠倒无可奈,也只好认个悔气胸心闷。任婆子, 欢欢喜喜往回走,自家打算暗寻思:伏大娘子方才许,谢我三两好细丝。大料高家也不 少,约摸着得他数两余。到手之时先放帐,拣着那老实主儿要加一。过上三年并五载, 财长财生息作息。过年秋间上一半,作套合身新绢衣。那一半资生有底本,好与哑叭娶 房妻。怎么丑来怎么俊,只图生男盼子侄。要不然替男招个夫主罢,复又自笑说使不的。 一来年老没人要,二未品貌一出奇。胡思乱想全拉倒,且自喝盅买rou吃。这婆子一面思 量一面走,两脚如飞快又急。霎时到了镇国府,天色刚然交未时。不用退稟朝里走,转 过前堂到内室。高公正在房中坐,这婆子向前叩见禀端的。 婆子见礼已毕,就把伏娘子许亲之言,说了一遍。素娘说:“既然许了,老爷看个良辰,好下定礼。”婆子说:“伏大奶奶说来,他身上有病,家里无人张罗,又无其陪送,不受茶礼,一言为定,但恁千岁这里择日迎娶就是了。”高老爷说:“婚姻大事,岂有不受茶定聘之礼?这个如何使得?” 婆子说:“我今照直说了罢,伏大奶奶是为难。受聘就得会亲友,家中铺垫少银钱。 有心把礼折银两,又难出口实害羞。”高公听毕将头点,命丫鬟取过通书举目观,择了个 本月十八下红定,佳期十月在初三。取出了纹银二百零十两,使女盘托放面前。高公说: “伦常大礼岂可废,过红下定必当然。此银帮他为使用,足可中中把事完。非是我小看 亲戚多冒渎,世间上孤儿寡妇甚堪怜。”婆子说:“阿弥陀佛我的千岁,难为爷仁德心肠 想的宽。我去见了伏娘子,他一定感念恩情重如山。那里还说小看话,这真是难渡的愁 江遇便船。”高公说:“我就命人同你去,天不大晚早回还。这是二锭银十两,赏你拿去 买衣穿。”婆子闻言忙跪倒,连忙叩首在平川:“老婢子一家三口蒙恩惠,生者得饭死得 棺。只恨无能难补报,也只好来生结草与衔环。这点微劳当效力,怎敢受赏与偷安。”这 婆子眼看银子将头叩,黎素娘一旁含笑慢开言。 素娘说:“老任,老爷既赏了你,你就拿了去罢。”高公说:“不必多礼,快些起来。”婆子见说,又叩了一个头,这才站起,拿过银子来,掖在腰中。当下高公命李清、赵泰同着婆子将那二百银子与伏宅送去,自不必细表。 过了几天,高公吩咐备了祭礼,与素娘同到慎终源与夫人上收化纸,大哭了一场,回至家中次日就是下定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