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浮云槁木花半消（4）
“新桐，此地名为杨柳青，我部所在之地又有一亭名为‘四方亭’，现今正值好春，若无狼烟烽火乱景，想来当可一赏。午间见景有感，酸腐之气上涌，乱涂闲诗一首，以赠佳人： “杨柳青处杨柳倾， 四方亭外四方停。 血透征衣心不死， 引马长啸踏上京！ “新桐，入关之初三军用命，欲以三月之时横扫直隶，一统河北，怎料今日我军陷此颓势，唯吾东线镇威军败而不乱，方可奉命构建关前最后之防线。然以我之见，此时正为我军以守转攻之大好时机，若可以一旅之兵力，拖延敌军三日以上，集中兵力暗度陈仓，当可直取燕京，另抄敌后路，前后合围，再调西线兵力以为生力军，形成掎角之势，即可一举转危为安，全歼敌军！ “良谋在腹，不得用武。我以营长卑下之职，只得做好防务，择机而动，再建新功，以图返奉之日，以上礼拜贵府而迎佳人，谅令尊王公亦无拒客之理，你可先行整备嫁妆，修裁红装，以待吾归！” 炮火余音间，石步岩含笑合上记得密密麻麻的行军日记，妥帖的放进上衣怀里。他起身整了整满是灰尘血污的戎装，提起军刀走出大帐。 残阳如血，杨柳的新枝披着秋枫般的颜色，在摇曳中恭送晚霞，迎接月华。 月初升，人寂寥。今夜似乎再无战事。 石步岩独自站在一段焦木上，借着微弱的月光，透过望远镜向西看去。今夜已是第三夜，算来最迟明日傍晚，最后一批奉军人马也该退回关外了。现在，敌军一兵一卒未曾越过杨柳青防线，而今晚，注定不会平静，此时短暂的寂静，正像乐曲中间奏的舒缓转音，稀疏的乐符中，酝酿着新的起伏跌宕。 石步岩的部队早已在夜色中整装待发许久，士兵们没有一声抱怨，他们已跟着这位年轻的长官几次化险为夷，他们相信他的判断，就像旅人相信夜空中的北斗星。 晚风渐歇，那是因为血rou之躯的阻挡。 草木低吟，那是千军万马践踏的回响。 照明弹已然升空，原野上方骤然一闪，兵甲峥嵘便显在眼前。 奉军杨柳青防线火炮大作，枪声四起，与不下一个团的直系敌军展开最后的决战。 决战已经打响，而石步岩的部队仍旧一枪未发，一炮未鸣。他们在等待这位年轻营长的命令，他们知道，这位长官若未选择先发制人，定是要将敌军放近，才将有限的弹药射向无尽的敌人。 卫戍骑兵连已然人衔枚、马裹蹄，只见石步岩不发一言，刷的抽出战刀，一骑当先，率领百骑骁勇迂回至敌后。 饶是这百骑卫戍已和石步岩出生入死，累胜成名，可眼见月光下数不尽的敌军，也都惊得汗透甲衣。 石步岩握刀的左手依旧稳定有力，拉缰的右手仍是干燥放松，他似乎没有看见敌阵上的无数人马，却总能绕开敌军的视线，在隐秘的山脊上策马飞驰。 炮火偶尔照亮他胡子拉碴的脸庞，又迅速的暗下去，留下的，是那山梁上百骑疾驰的漆黑剪影。 卫戍骑兵连最终还是没有选择在敌阵之尾奇袭，直系不乏善谋之士，山下的阵线层次分明，首尾兼顾，似乎毫无破绽，若是贸然从阵尾发起奇袭，虽能暂时引起敌军慌乱盲动，可用不了三五分钟，自己和骑兵连便将如扬汤止沸一般消失殆尽。 石步岩还刀入鞘，深吸一口气，驱马缓缓围着自己的贴身骑士们绕行一圈，他的表情果敢中透着不舍，仿佛在和最坚强的兄弟们做最后的诀别。 奉军防线渐渐吃紧，团长王文兴本就埋怨兵力不足，听到副官回报说，二营代营长石步岩不在阵前，全营人马无人可以号令，直气得王团长拍桌子骂娘，径直来到二营阵地。 士兵们见到团长来巡，除了列队敬礼之外再无动作。王团长怒不可遏，掏出枪来就要杀一儆百，忽见南天升起近百发信号弹，山头上好似有千百万杀气腾腾的骑兵天将临凡一般疾驰而下，冲入敌阵，瞬间搅的敌军一片大乱。 王团长又惊又喜，只道西线战势有了转机，友军前来助阵。不待他反应过来，二营将士不待号令，抛下辎重，一齐向前沿阵地冲锋。 王文兴愣在二营的防线前，呆呆的望着战线南侧掠阵的一众神骑，他这时已看得分明，扭转战局的，只是不足百骑的一小股骑兵，带队的，正是满身血迹混着脑浆的石步岩。 血透征衣心不死。石步岩军刀挥舞，在敌军的哭嚎声中卷带起无数残肢。百骑骁将此时已不足半，可在他的神威之下，竟无一人退缩。 石步岩的骑兵连并未冒失的深入敌阵，他们沿敌军南侧一路砍杀，扰乱敌阵，不待其调转枪口，重创己方，已然四散向西遁走。 敌军刚欲全歼这一小股骑兵，却已发现抽身不得，奉军防线上，无数兵卒已在最后的炮火掩护下发起冲锋。 团长王文兴刚刚下达全线反击的命令，就见满身是血的石步岩代营长引着不足二十骑翻身下马，列队敬礼请死。 王文兴提起马鞭，在石步岩身上虚抽一记，笑骂道：“好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石二郎！竟敢以区区一个骑兵连的兵力扰乱敌军阵脚，现在还来挟功请罪，你想让我怎地？就地枪毙你？” 石步岩啪的立正，不理会头上不知是何人的血液流过眼眶，“卑职不听团长号令，擅离职守，有过无功，恳请团长省一发子弹，让俺死在敌人枪下！” 王团长微一踌躇，便让副官牵过自己的坐骑黄骠马，亲手将缰绳交予石步岩，“这匹‘玉顶干草透骨龙’随我多年，今日我不能与你同赴敌阵厮杀，你便骑上我的坐骑，当是替我上阵！” 石步岩向他利索的敬过礼，翻身骑上高逾八尺的黄骠大马，抽出军刀，向身前百战不死的骑兵连残部朗声道：“众家兄弟，石某何德何能，得幸率领各位同赴沙场，杀敌保境！兄弟们，卫戍连就只剩下咱们哥儿几个了，二营的弟兄们还在前面厮杀，咱们不能让死了的兄弟们白死，更不能让还没死的兄弟们看不着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