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章 暗无天日
省城成都,一座令人难以忘怀的城市。 不少外省人说四川人狡诈、成都人虚荣,爱面子,其实比较片面,纯粹的成都人一般温文尔雅,热心助人,很有正义感,足以给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增添荣耀。 七月初,我和刘玉芳抱着孩子,每天乘坐公交车,在出租屋和医院之间奔忙。 在郊县,也许公民素质普遍还不算高,公交车上很少见过为老弱病残让座的,然而在城里,每天车上很挤,可是我们抱着孩子一上车,立马就有人让座,每天几乎如此。 坐了十几个站,我们下车,回味着成都人带来的温馨,穿过两条街,朝医院走去。 医院位于伊藤洋华堂背后,这里是市中心的购物天堂,人们漫步于大街上,购物、休闲,神情闲适,面带微笑,对比之下,我们仿佛成了世上最不幸的人。 脑瘫专科并非外面挂靠,还算正规,收费也能接受,而且医生根据每个患儿的病情,比如手部残疾、腿部残疾,制定不同的康复方案,有成套的器械进行针对性的康复锻炼。 由于我们上当受骗多次,去医院当天,出于谨慎,私下询问了好几位患儿家属,都说效果不错,有的甚至说医生创造了奇迹,锻炼两三月,患儿的身体运动功能基本上恢复了。 当主治医师检查一番林紫丹的身体情况,皱起了眉头,认为孩子病情较重,康复需要较长的过程,非得一个康复医生专门进行物理治疗,才可能重新打通肢体与大脑的神经链接,暗示收费比较贵。 只要林紫丹有一点点希望康复,我们也会豁出去,于是咬咬牙又交了两千多元,而当时我的月工资才三百多。 专人理疗室宽敞明亮,有几个患儿就有几个医生,理疗定在上午,大约一个半小时左右。医生把林紫丹平放在一块布垫上,朝各个方向活动和屈伸她的四肢。 林紫丹只要是醒着的,全身始终处于痉挛状态,就像绷得紧紧的橡皮筋一样,每个强迫肢体屈伸的动作,都会让她痛苦万状,高声尖叫,一个半小时下来,汗水湿透了衣衫。 然而这一块人体橡皮筋,无论怎样用力搬转、扭动、屈伸、折叠,只要医生的动作一停下,肢体很快恢复原状,又成了一副紧绷绷的样子。 这时刘玉芳站在旁边,往往会低声骂道:叫什么?杀猪啦? 直到两年后,远在广东的meimei通过上网查询,才知道当时的所谓物理治疗,不仅恢复不了肢体神经与大脑的链接,而且给孩子带来的痛苦实在是超乎想象,无异于下了地狱。 家中还有老父老母需要照顾,租书生意也不能中断,于是半月后刘玉芳回家,由我一人每天往返于出租屋和医院之间。 一个大男人抱着孩子出现在城区的公交车上,让座的人更多了。 当了半月的超级奶爸,喂水喂食,换洗尿片,而林紫丹既然属于重度脑瘫,夜里放在床上,无论用那种姿势躺下去也会感到不舒服,于是夜夜啼哭,搅得我吃不好饭,睡不好觉,而小舅子和大姨姐看到我实在不能胜任超级奶爸的重任,于是开始爱心接力,隔一天换一个人照顾和接送孩子,而刘玉芳只要有空,就赶往成都来换班。 两个月的康复理疗,回到家里,林紫丹却不见任何好转,不能翻身,不能坐起,更不能走路和拿东西,于是我们的心开始慢慢沉了下去,根本不敢相信她的未来和这个家的未来。 康复理疗没有效果,再次走进另一家大医院咨询,一位老专家终于说了实话:算了,别到处去浪费钱了,孩子是治不好的,你们还年轻,回去再生个健康的孩子吧。而他的这些实话也来得太晚,此时家里积蓄已经消耗一空。 于是我们全家不得不接受孩子脑瘫的既成事实,只希望她能够活得好一点,痛苦少一点。 母亲当时已退休三年,后来不得不充当起家庭教师,叫她识字,做简单的心算,当然,她不可能完成笔算的。 令人惊奇的是,母亲每天所花时间并不多,半年后林紫丹居然能够认识一千多个常用汉字,并且能够进行简单的加减乘除运算。 再说远在广东的meimei当时已进入对外贸易管理局工作,而妹夫则在一家大公司担任技术总监,两口子开小车,住别墅,生活条件优越,数次劝父母去他们那边生活。 02年,带着几分对我们小两口以及林紫丹的牵挂,父母终于登上了飞往广州的客机。 两老走了,农民街的小家成了标准的三口之家,可这个三口之家是不完整的,按刘玉芳的话说,家里有两个半人,林紫丹只能算半个。 由于我是独子,从小受父母看重,管教和约束也太多,他们走后,我和刘玉芳暂时有了一种获得解放的感觉。 可是轻松的心情仅维持了几天,没有父母的干涉和主持公道,这个小家反倒更加糟糕,在锅碗瓢盆交响曲之中,我和刘玉芳又开始一天三小吵,三天一大吵。 吵架的开头,往往是从她的脏话开始的,稍稍不顺心,她就脱口而出:你妈的X。 我是人民教师,还算文明一点,忍气吞声的反问道:你骂谁?我得罪了你,我妈却没得罪你哦。 她咬咬牙,恨恨的继续骂道:就骂你,又怎样?你这个猪脑水,死猪,不中用的东西,除了教书,家里什么事也管不了,连灯线坏了也接不了,就凭你那点工资,能供养我和林紫丹吗? 我提高声音回敬道:你当初不是说看在我拿国家工资的份上才嫁给我吗?喜欢有钱人随时出去找,绝不干涉,说我接不了灯线,我又不是万能的,什么都会干,要么你去嫁给一位电工吧。 她立即反驳:老子既然嫁给你,就要赖在你家里不走,又怎样?想把老子撵出去,没门。 家里有个残疾孩子,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我们脸上笑容很少,更多的时候是阴间多云。 于是父母走后的一年多里,小家几乎变得暗无天日。 此时,好像所有事情都朝着不利的方面发展,潮流变化实在太快,有了录像带和放像机,读武侠和言情小说的街坊邻居越来越少,租书生意一落千丈,到后来不得不关门大吉。
关门前几天,我们在铺子门上贴出广告,廉价处理小说,一元钱一本,甚至五毛钱一本,一两千本旧书,卖出还不到一半,剩下的只得堆在二楼的阁楼上。 没了事做,刘玉芳脾气反而越来越暴躁,往往会因为一件小事就冲着我破口大骂,这种攻击,让我防不胜防。 吵架,一是因为钱,说我乱花钱,或是打牌输了钱,另一主要原因,是她太爱整洁,对居室苛求完美,可以说有点洁癖,而我随意惯了,把卧房弄得又脏又乱,一个不停的破坏,一个不停的收拾,于是吵闹不断。 在孩子出生前,吵架往往吵过就算了,相视一笑,又和好如初,到这时家中有了个残疾孩子,用外人的话说,长大后完全没有用的,于是俩人长期笼罩在阴影之中,对骂的言语越来越恶毒,每次和好的时间也越来越延后了。 林紫丹白天还没事,捆在竹椅上,坐在门边,面带微笑,好奇的观察着这个世界,观察着路过农民街的每个人,而到了晚上,浑身肌rou紧绷绷的,无论怎么睡下去,也感到不舒服,于是夜夜哭闹。 我白天要上课,夜里哄孩子睡觉的任务,自然落在刘玉芳身上,为此,她长期睡眠很差,人很快变得又黑又瘦,几乎是皮包骨头,在我眼里,她再也不是那个在庄稼地里挖红苕的那个气色绝佳的乡下姑娘了,而是一位既凶悍、又丑陋的乡下妇人,凶悍得不可理喻,丑陋得不忍卒看。 按理,父母走了,家中没有老人碍着,加上生了孩子,完成了既定任务,刘玉芳安了个保险的环环,夫妻生活应该轻松愉快才是,此时却反而变得更糟,很多时候,双方都没了性趣。 入睡前,一拍即合的机会越来越少,就算双方都有些按耐不住,躺在床上,熄灯后想要干点什么,轻轻一动,就把林紫丹惊醒了,不得不停下来,由她哄着,拍着,耐心的等孩子睡去,然后继续,当床上有了轻微的震荡,林紫丹又哇哇哇哭闹起来,再次停下俩人的活动,哄孩子睡觉,如此反复。 不知不觉,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像翻开的课本,摁住一角,让书页轻轻弹起,一页页的叠在已经读过的那一边。 秋去,冬至,冬去,春来。 正如《骆驼祥子》里所言,有人喜欢春,有人却怕目睹春天的姹紫嫣红。 父母走后的第一个春天,家乡的桃花开了,梨花开了,夜深人静,月色如银,当刘玉芳和林紫丹沉沉睡去,我经常会翻身爬起,站在窗前,深深呼吸着扑鼻而来的油菜花清香,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