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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练铳 (陆习风)

    即便是对陆习风来说,新兵的头三个月也是一场炼狱般的煎熬。这营内的大多数的新兵原先都是刚刚洗脚上田农民。立正、稍息、向左向右转,齐步走这些队列练习看似简单,可对于左右脚尚难分清的他们来说并不是件易事。陆习风至今清晰的记得,曾一次方教官下达了向右转的口令。他和旁边原本并排的秀才周慕清转成了一个“对脸”,顿时引发一片哄笑。陆习风每当回想起这件事来,耳朵根子依旧会发热发烫。从下到大,他从来没有如此丢人过。

    从大明水寨那里聘用过来的教头也异常的严厉,个个凶神恶煞一般。在最初的一个月内,稍有差错就会被教官拉出来吃军鞭。军鞭是几股水牛皮拧成,沾上水一鞭子下去背上就是一道血印。好在,后来安抚使禁止教头们滥用军鞭,非违背军令条例不得使用。取而代之的变成罚圈——沿着校场跑圈。这虽然不似军鞭会受皮rou之苦,但几圈下来也是让人痛苦不堪的事情。

    新兵营里的新兵几乎没有人敢说自己没吃过军鞭或被罚圈。但教头们的严厉和每日的苦练效果是显著的。两个月下来,营里的新兵们再也不是往日的庄稼汉了,站也能站直了,走也能走齐了。方教头常笑着说,如今你们这群人把身上的戎服扒了去,走在大街上,光看你们这走路的姿态也能认出是咱们土兵营里出来的种。

    先练什么,后练什么。新兵营里的训练内容全是安抚使老爷一手制定。从第三个月起,队列练习内容减少到半天,而这半天内也更多的练习伍与伍之间,队与队之间,哨与哨之间甚至是全营之间的合练。从行进到停止,从纵队变横队,再从横队变成纵队,再变方阵。陆习风从未想过单单是这队列也能变出这么多花样。秀才说这是阵法,跟说书里那些有神通的名将军师们摆下的一字长蛇,十面埋伏的阵法是一回事儿,可是就连秀才和教头们也叫出咱们练得到底是什么阵法。

    剩下的半日,终于开始教拳了。头几日是陈第老爷亲自过传授。教得是三十二式太祖长拳,陈老爷说这是当初戚少保一路传下来的。大明水师里也是要练这般拳脚。

    又练了一个多月的拳,营里开始下发火铳。这火铳大概有三尺出头,半个人高,掂在手上有六七斤重。熟铁打造的铳管乌黑锃亮,杉木做的铳床涂了层亮漆,有的部位还包裹着黄铜,十分漂亮。火铳的枪机上有个鸟嘴钳夹着一块火石,扳动尖嘴钳扣动扳机,压簧带动鸟嘴钳,砸在前面树立着的火镰上。火镰是活动的,被敲击向前,闪出火镰下盖着的火药室来。

    这是一件稀罕玩意儿,别说陆习风他们从未曾见过,就是连久在军中的方教头也是头一次见到。听教头们说这是燧发枪,但他们自己起了俗名叫自来火。

    陆习风自从拿到这燧发枪,就爱不释手的摆弄。不仅仅是他,同伍的几个弟兄也是如此。大家伙儿端着枪上看下看,反复端详。忽然咦得一声,陆习风身旁的王二愣尖叫一声:

    “快看,这里还有花纹。”

    陆习风顺着王二愣的手指望去果然在铳管,枪机等处刻有不同的符号。陆习风也拿不准这到底是不是花纹。

    “哼”另一边的张百彪鄙视的耸了下鼻子,”那哪是啥花纹,没见过世面,那是数字,一二三四懂不懂。人家乐蚨祥的掌柜和伙计都用这儿计数,我当初卖木炭时见过。”

    陆习风回想起来,自己卖碳时好像也见过记账的伙计如此画过。他本来也不识字,也不管这到底是什么。继续摆弄新发下来器械。

    随着燧发枪一起下发的还有把两尺多长的窄刀,陆习风用手捻了捻刀刃,这刀是用好钢打造非常锋利尖锐,刀背上有一道从刀尖下来的浅槽。刀柄有护手,陆习风发现这护手两边并不相同。一边是直的护手上面却有个圆孔,另一边是弯的,不带圆孔。

    陆习风很奇怪,琢磨着这圆孔的用法。他突然灵光一闪,拿起窄刀从燧发枪枪头处穿过铳管,铳管刚刚好从刀护手上的圆孔中穿过。铳床顶部安置了一个卡槽。陆习风仔细看了下刀柄,在底部侧面发现一个按簧,按下按簧刚好能把刀柄固定在卡槽上。燧发枪枪头接上这短刃,倒似是一把长枪。陆习风双手握住燧发枪的铳床,对着前方舞动了几下。刀刃挂着风声,还算是灵活。

    王二愣在旁看到,也兴奋照着模样把短刃装上冲着陆习风作势要刺过来,陆习风一侧身闪过,举着手中的燧发枪一用力将王二楞刺过来的枪压在下面。王二愣刚要用力上挑,陆习风突然把枪收回,王二愣收不住力向后仰去,眼看要摔个四脚朝天。陆习风一伸手把他衣领拉住,扶正,本着脸说:“刀枪无眼,不得胡闹。”

    王二楞讪讪在一旁傻笑。陆习风故意不去看他,伸手把燧发枪枪头上的短刃卸下,插回皮鞘中。短刃的鞘是鹿皮鞣制,与之相配的还有铜扣的鹿皮腰带,腰带除了挂短刃鞘外,还挂着一个方盒。方盒内放着几件小工具,陆习风对这些工具用处多不清楚,只知道里面的一小块绒布应该是平日用来擦拭枪支的。尽管发下来的是把新火铳,陆习风还是爱惜的拿起绒布把燧发枪从上到下擦拭一遍,连火镰盖下的小室也未放过。

    在接下来的训练中,射击自然而然的成主要科目。方教头先做了演示,他一只手倾斜的侧提着燧发枪,另一只手从腰带的方盒中取出一颗子弹——原来腰带上方盒也是用来放置弹药。子弹是用纸卷起来的,方教头把子弹底部咬破,将火药向火镰下的小室倒了一部分。然后把子弹剩下部分塞进枪口中,取下通条用力捅了几下。然后举起枪架在肩窝,支起鸭嘴钳,扣动扳机。

    “砰”一声,枪口冒出一阵白烟。

    陆习风看的心痒,也想试上一试。可接下来,方教头并给他们下发子弹。而是让他们相隔半臂距离站开。方教头又演示了一遍射击,可这次他没有用实弹,而是假装从腰带上的子弹盒里取出一颗子弹射击,并且他还把射击的过程分解成十多个动作,展示给大家。

    轮到陆习风他们开始练习,自然也不会马上用实弹。他们也是一步步虚拟的完成整个射击。每一步都先分别练习,然后才连贯起来。方教头喊着口令,要求他们动作划一,节奏一致。

    这样枯燥的练了几天后,陆习风才第一接触到了实弹。同队的每个人都下发了五颗子弹。拿到手里陆习风才发现这包裹火药和铅子的纸张是被油脂沁透过的。他用手捏了捏,意外发现纸包裹的火药是分两层的,上面的颗粒明显,而下面的更像是细粉。还未等他细想,方教头就喊出了口令。

    陆习风收回心思,按照前几日的练习,完成规定的射击准备。当听到“放”的口令喊出后,陆习风扣下了扳机。

    “砰砰”的闷声传来,陆习风感到自己的肩头似乎被人用重拳机打了一下。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方教头又已经喊出装弹的口令。陆习风连忙手忙脚乱的重新装弹,射击。如此反复直到五颗子弹全部射完。

    第一声枪响,全队的十二个人还能保持基本一致。可越往后众人的步调就越来越不一致。到了最后一枪劈哩叭啦的一阵枪响,犹如是过节时放的鞭炮。

    方教头转回到队伍前面,脸上带着“早就料到你们就这个水平”的表情开始训话:“这几天你们的齐射就炼成这个样子,马上从分解动作开始重头练习。”

    这样练了十几日,全队总算是能够保持五颗子弹发射,齐射不乱。接着又是三队之间的轮番齐射,一队射完,后面两队依次上前再射,三队轮流射击,保持火力的连贯性。这又比单队的齐射更难一步。

    比起齐射,陆习风却觉得单独射击更为困难些。齐射是要求队伍之间的同步和装填弹药的迅速。虽然也进行瞄准,但不刻意的追求射击的精度。

    可单独射击时需要打靶的。打靶就要练瞄准,靶心,照门,准星,三点一线,这是方教头教的。看似简单却不那么容易,举着六七斤重的枪,不扣扳机前手都有可能抖,这一抖就不知道偏到哪里去了。所以手一定要稳。陆习风干脆给自己找了沙袋绑在手臂上举枪。每日训练下来整个手臂都是酸麻抬不起。可这样的苦练确实有效果,他举枪的手越来越稳了。一个月后当他把沙袋解下来,再举枪就感觉六七斤重的枪毫无分量似的。

    军营的子弹还是很珍贵的,新兵们实弹打靶的机会并不是常有。陆习风对实弹打靶的机会十分珍惜。可很快他发现,在五十步的距离上他能打的很准,可到了二百步的靶子,他却很容易打低,尽管陆习风自以为自己瞄的很准。几次后,他摸索到诀窍在远距离时要把枪口太高一线,方能更容易打中目标。

    陆习风不是藏私的人,他领悟的每一个技巧和诀窍都肯与同伍的几个弟兄分享。他所在的伍的射击考核在全营中特别突出。方教头对他们六个也高看一眼。

    转眼入营离五个月就差十天了,就在这天早上,方教头把陆习风和他同伍的兄弟召集起来,告诉他们一个讯息:

    “安抚使原本是准备练兵三个月后就进行一场大比,可因为造这自来火迟了,这大比的日子又往后推了俩个月。十天之后就在校场进行大比,到时候大员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到场。安抚使,我们的于守备,陈老先生都在。你们哥几个可不能给老子丢脸。也不瞒着你们几个仔,这次大比获胜者有大奖,不光我教官有奖,你们自己也有前程。老子可听说了今后各队的队长,副队。伍长,副伍都从此大比中提拔。你们伍是我所带的几个伍中最拔尖的,可要加把劲啊!”

    方教头这番话在陆习风的心里,就像是平静湖面上扔了块石头,激起了阵阵涟漪。不仅他如此,他发现同伍的几个人也是如此。就连平日里大大呵呵的王二愣在训练中也认真起来。是啊,谁不想出人头地啊。别的待遇不说,在这军营里官大一阶,下级就要先向上级敬礼。陆习风可不想今后要向同入营的兄弟敬礼,他是个好面儿的人,丢不起这脸来。

    训练后的休息,陆习风不由自主的看看了同伍的人,六个人中以他、周慕清、王二愣、和陈仇最为突出。听方教头说,此番的大比要比四项,队列,射击,负重跑和条令。王二愣在条令不太灵光,而陈仇又弱于负重跑,真正和自己堪称对手的或者只有这个周慕清了

    陆习风用眼角瞥了瞥周慕清。他和这个秀才周慕清并太熟络,事实上这个周慕清和任何人都不冷不热。周慕清平日里话不多,陆习风对他的身世知道不多,只知道他是孤身一个人来大员,读过几年书。周慕清看上去像个清瘦的读书人,但接触后才知道他很健壮,刚入营时,他曾和王二愣冲突过一会儿,虽然很快就被自己拉开,但当时自己就惊讶,以王二愣的一身蛮力竟然也未占多少上风。

    在同伍的弟兄中,唯独周慕清和陈仇两人像是两匹独狼。可陆习风觉得,周慕清的孤寂与陈仇的孤寂又不同,或许他的这种孤寂就是自己搞不懂的那种读书人的清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