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从军 (陆传宗)
家里又快断粮了,然而陆传宗的脸色的脸却浮现出满面的笑容。他蹲在田头,田里的禾苗肥大,标线结实,是十多年来所罕见的好,穗子都有那样长了。眼前的一切情景,在陆传宗面前的所展现的尽是欢喜,和巨大的希望。 他举目望着这一片油绿色的田野.看看肥大的禾苗。再过二十来天,这一线一线的都回变成了黄金的一般的穗子。几回他都怀疑自己是眼睛发昏,自己是在梦中。但这儿穗子和禾苗却真真切切的摆在眼前。 “走了几年的霉运,老天终于开眼了。我们老陆家今年可能是要翻身了。” 大半年的辛苦如今一并做个了结。从去年冬季起,一直到现在,陆传宗可一直真的没有偷闲过。盖房,垦荒,打田,插秧,割草皮子,田里没活的时候还要砍柴烧炭,换几个针线钱。 好在今年老天太给力,该下雨的时候下雨,该放晴的放晴,半年多来,虽不说风调雨顺,但也没给田里招过什么祸害。陆传宗合计等收了稻,和寨里老辈们合计一下,摆场大戏,感谢下老天和祖先的保佑。 该感谢的还有黄和兴商号,他们不仅把他们带到大员,分了田,给了活路。还在春荒没米下锅的时候,挨家挨户的出借粮食。秋后也只收八厘的利钱。虽说如今是给黄和兴号种地,收了粮食要交三分的租子,可在八闽远近去打听一下,有几家东家收这么少的租子,遇到好田多少要对半均分。再者说了,咱们跟寻常佃户又不同,垦荒的农具种子甚至牲口都是黄和兴商号给出的。 寨里的老人都说,黄和兴号的掌柜东家都是菩萨心肠,不是凡人,都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普度众生的。 “黄和兴那蓝眼睛的姑娘就是天妃娘娘转世,给你说泉州去年遭灾了后,你猜怎么着,城外的天妃娘娘庙娘娘像两只眼睛全变蓝了,瓦蓝瓦蓝的,这就是菩萨显灵了。” “别瞎说,人家姑娘信的是吕宋的神,叫圣母。怎么会是天妃娘娘显灵。” “哎呀呀,你这是那一年的老黄历了。现在人姑娘不信那个了,前些日子我在寨外的天妃庙里还见过上香呢。” 陆传宗这是忆起了刚才在路口遇到的两位大婶的碎语闲话,黄和兴的女东家是不是天妃转世他也不知道。但黄和兴商号的李掌柜最近可当了大官了,皇帝封赏的那天,他做为村老也在场。宣读圣旨的公公讲的是啥不知道,反正李老爷如今当上大官了,据说比县里的县太爷都要大。好人有好报啊,陆传宗替李老爷高兴,他是自己见过最和气的人,对那个下人说话都客客气气。 我这辈子也对得起良心,没干过坏事,老天也该保佑我一会儿了。他又把思绪带到田里。这转眼就算是倒是的东西,算得到了手的东西,还得仔细地将它盘算一下哩!开始一定要饱饱地吃它儿顿,孩子们实在饿得太可怜了,叫家里的婆娘弄几个菜,都给他们吃儿餐饱饭.养养精神。然后.卖几担出去,做几件衣服穿穿,孩子们穿得那样不像一个人形。过一个热热闹闹的中秋节,再把租和债统统还清楚,族里的人情债也该好好算算。剩下来的留着过年.还要预备过明年的荒月,接新……还有习风这孩子也要定们亲了,孩子大了,精力使不完,需要个堂客好好收收性子。若明年收成也跟今年差不离,明年末就给他说一门亲,明年多双筷子,后年再多双筷子,报个大胖小子,我也该做爷爷了。 想得这个美,陆传宗蹲在田埂上不由得自己傻笑起来。 一切都有在变好,只少了一个招娣,陆传宗瞬间收住了笑容。陆传宗是最疼招娣的人,他这许多三个儿女中只有招娣最好,最懂事,最能孝顺他。现在,可爱的招娣被拐到什么地方去了呢陆传宗至今还没有打听到。 是太可怜了啊!可怜的招娣从此可能便永远没有了下落。年岁越好.越有饭吃。陆传宗越加伤心,——这招娣难道就没有坐在家中吃一顿饱饭的福命吗?如果现在招娣还能站在陆传宗面前的活.他真的想抱住这可怜的孩子嚎啕大哭一阵!啊!然而可怜的招娣找不回来了,永远地找不回来了!留在陆传宗心中的,只有那条可怜的瘦小的影子。永远不可治疗的创痛! 穗子一天一天地黄起来,陆传宗脸上的笑容也一天一天地加厚着。他真是忙碌啊!补晒簟,磨镰刀,请这个来打禾,邀那个来扎草,一天到晚,他都是忙得笑迷迷的。今年的年景确比往年要好上许多,一亩田少说也要多收个三五斗。 到了食新的日子,这是庄稼人的规矩,每年收割前各家都要先打几斗新米,庆祝丰收。老话里“农家盼食新,书生盼入京”说得就是这个理。 一大早儿,陆传宗就把儿子陆习风撵出家门去抓鱼,自己到了田里割了三五斗谷子,到寨上硾成白米。又在集镇上和新港人换了块鹿rou。这才心满意足摇摇晃晃拎着东西唱着小曲往家走。 走在半道上正迎面遇到堂兄陆传家,这位瞧见陆传宗离老远就招呼道:“传宗兄弟,传宗兄弟,,你可听说了吗?” 听说了什么,这十来天,陆传宗********全放在田里。消息确实闭塞了。 “我听说,安抚使的李老爷放出榜来,要在这三家汉寨招兵了,就在今年的八月十六日。” 安抚使要招兵,这和我有啥关系,陆传宗尚未反应过来。 “寨子里的年轻后生都不安分了。我回家要管管我家的那个小畜生。传宗兄弟,哥哥提醒一句,你家习风可也要看好了。” 习风?不会。这孩子虽然一根筋有点像他老子,但平日里最听他这个当爹的话了。当兵他最清楚,有啥好,风里雨里的不比种田轻松。还要听军中那些老爷们当奴仆们使唤,稍有不如意就是打骂。那点月饷看上去不少,但时常拖欠,到了年底能拿到一半也就不错了。不如靠天吃饭自在。习风这小子,憨是憨了点儿,但不傻。当兵他可不会去。 回到家,婆娘做了顿丰盛的食新饭。陆传宗带着一家人拜祭过祖宗后,才围在一起吃饭。孩子他娘照例摆了一副陆传娣的空碗筷,——虽然大家心照不宣的都不去主动提这孩子,但逢年过节却都惦记上她。 不知怎么,饭菜虽然很丰盛,吃饭的氛围却非常沉闷。特别是陆习风一直默默不语,只是闷头扒饭,菜也不夹一口。 这是平日饿的,收成这么好,也多亏了这孩子,没少受苦。陆传宗心里想,伸手夹了块鹿rou放在孩子碗里。 陆习风反而丢下了碗筷,似乎鼓起了全身的勇气对陆传宗说道:“老爹,寨里都在传按察使老爷在八月十六在汉寨招兵” 陆传宗心里咯噔一下,故作满不在乎的说道:“他招他的兵跟咱家有啥关系。” “孩儿想去投军……” 未等他说完,陆传宗把碗筷一拍,斩钉截铁打断:“不行!” “可孩儿已经和王二楞约好一起去” “呸,你和王二楞能比吗?人家是石头缝子蹦出来的,你可有老又少的还有一家人。刚吃两天饱饭你就折腾,你想想你爹你娘老了,你弟弟还小,你meimei如今连个音讯都没有。家里再少了这个顶梁柱该怎么过……” “人家给五两安家银,每个月还有一两五的月饷,我全给家里。不比在地里刨食强。” 我的乖,这给的钱可不少。陆传家心中惊讶,但口上还是非常强硬“给十两也不行,在地里刨食怎么了?你爷你爹不都是在地里刨食,这不也都成家立业了。” “爹你不讲理……” “讲什么理,你爹走过桥比你走过的路多,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多,爹说的话就是理,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陆习风一赌气,丢下一桌人,跑回自己的小屋里去了。 “小兔崽子,翅膀硬了”陆习风火冒三丈,卸下布鞋就要追出去打。 孩子他娘连忙给拉着,劝解:“好了好了,孩子在兴头上,过了这个劲儿,他就明白了。今儿是喜日子,别生气了” 陆习风用鞋底指着门外,不依不饶高声骂道:“小畜生你给我听着,你要敢去,我就打断你的腿”。坐下来气鼓鼓的把头转向孩子他娘,却故意提高八度生声音让小屋里的孩子听到 “明儿你就备上礼,找街头的赵婶给这小畜生说门亲,只要闺女家不瞎不瘸,我们陆家就抬进门。” 父子俩置了一宿气,好在接下来是收割的日子,田里的活忙不过来。父子俩相互也不言语,但默契的下了地把稻谷收了上来。 秋收后的田野,像大战过后的废垒残墟一样,凌乱的没有一点次序。整个的大员汉寨,算是暂时地安定了。 到了八月十五,大员的各寨都摆了一日大戏庆祝丰收,闹了半宿才散去。陆传宗回到家,想起第二日就是安抚使约定招兵的日子,再也睡不着了,合上衣服,拉了条长凳横在陆习风的小屋门前,他心想,只要过了明日,就好办了。 守到日上杆头,婆娘端了碗稀粥过了示意陆传宗给儿子送去,陆传宗也想缓和与儿子关系,端着碗进了屋,这一瞧大吃一惊,碗也掉在地上摔给粉碎:后山墙角的土墙不知啥时挖了洞,刚好够钻过去一个人。陆习风早已不在屋里。
陆传宗那个气啊,婆娘再也拦不住了。拽了根枣木棍就冲出门外。一路追到了寨头。招兵处就设在寨头,摆了张案台,后面做的人陆传宗认得是黄和兴账房程先生。桌案前稀松的站着一队人,陆传宗跑到队伍前往后往前,没有找到自己的儿子陆习风。 队伍缓慢前行,此时排到了一个老汉,这人陆传宗也认识他比自己还要两三岁,是从吕宋归来的难民姓张,是个厨子,平日在寨子打打零工,给各家做红白宴席。陆传宗心道:这老汉过来凑什么热闹。 果然,程先生见到他也直摇头,指着告示说:“这位老爹,我们要的十八到三十五的精壮汉子,打仗可不是儿戏。老爹你还是回去吧。” 这个张厨子不肯在一旁苦苦哀求通融,程先生一直没松口。老头急了一把把身上罩着的短衫扒下来。把后背亮给大家,扯嗓子喊“都看看,都看看” 陆传宗在旁瞧个正着,只见他这后背全是紫红色的一道道的鞭印,老头声泪俱下“这些都是干丝腊人打的,我老汉三十多岁从漳州去吕宋谋生,四十来岁才娶上媳妇,快到五十了才得儿子。可她娘俩去年全死在干丝腊人刀下。冤啊!” “我被抓去了苦役船,打我骂我我忍了,没自己随她娘俩去了,就是有一盼头,亲眼看看这帮人的下场,我要从军我要报仇,各位老爷求求你们了”。 一番话说得陆传宗眼圈眼泪直打转,程先生想了想,道:“好吧,收你做个军中伙夫吧。” 张厨子千恩万谢,陆传宗也替他高兴,一时忘了自己来的目的。这时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抓住他胳膊,回头一看事堂哥陆传家,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喘道:“快快,这帮小崽子们,怕我们拦着跑去上寨报名了” 上寨是原先未分家前的营地,离陆家如今所在左寨有几里地。陆家老兄弟俩一口气跑下来,在上寨的招兵处比起左寨大不相同,招兵尚未开始就急的人山人海。 招兵打旗下,昨天闹社戏的戏子们还没走,在台上便敲鼓吱吱呀呀的唱着,陆传宗一边往前挤,一边找儿子,耳朵里还听着这台上的动静。这个戏子声音很雄厚他唱到: “谁知祸福本无定, 干丝腊人动了刀枪 八连城外狼烟起 大炮连天响四方 西番杀人不眨眼 抽筋剥皮带开膛 要不皮鞭抽破皮和rou 再用海水去抹伤 这还不算心头恨 到处强jian大姑娘 就是年高老妇女 也难逃过贼强梁 如此横行世上少 天上的猪狗在东洋 目中无人人看轻 以为咱们全是武大郎 我们中华重礼仪 孝悌忠信讲纲常 丈夫可杀不可辱 那许贼子逞蛮强 放下锄头拿刀枪 保卫妻女报家乡 各庄男子联合好, 都去杀敌志气刚, 你也是一条男儿汉, 为何缩头不刚强。 快来军营把名报 七尺男儿气堂堂 为国一死心无狠 千古万代把名扬。” 这唱词听得下面的小年轻们热血沸腾,开始嚷嚷起来。戏子下了台,几个黄和兴号的伙计也摆上桌案准备招兵。 此时,陆家老兄弟也才瞧见各自的儿子,陆传家上前一把拉住自己孩子,“跟我回家”生拉硬拽的给拽出人群。 陆习风这也瞧见了他老爹,吓得直躲,嘴里却还嚷着:“我不会去,打死我也不回去!” 陆传宗,一个箭步上前,批头就给了陆习风一个嘴巴。把儿子打一蒙之后,才本着脸拍了拍儿子钻洞留在身上的土,放缓语调说道:“到了军中,要自个儿争气,别让人指着你爹鼻子说生了个孬种。” “爹,你改主意了同意我去投军了”陆习风一脸惊喜。 “去吧,回头记得让你妈给你做件夹袄,天就要转凉了。” 陆习风应了一声,欢快的跑去报名 望着儿子的背影,风中的陆传宗揉了揉眼睛,两行老泪不争气的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