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和兰(李锦)
天气炎热,平静的海面上没有一丝风儿。岸上的树木,热得都在冒烟。那些棕榈、绿珊瑚、大王椰,一丛丛郁郁蒸蒸,顶上竟罩着一层热雾。李锦光着膀子,但热气无孔不入的像针似地钻进毛孔里,像煮热的胶涂在身上一样,随后汗就像小溪一样从额头流淌下来。他恨不得立刻停了船,一猛子扎进水里。 李锦走海首次航行得这么远,以往他一直走得吕宋一线。按照闽商一贯划分,吕宋属于东洋,大泥①要归到西洋。在漳州,下西洋的海商也时常有,茶余饭后他也曾听人说过大泥,都说这是一个母鸡打鸣的地方——统治这里的是一位女王。 泊了船,上了岸。李锦不禁有点失望。大泥这座海滨小镇不仅远逊于马尼拉,更比不上福建泉州府,就是和海澄月港相比较规模上也稍逊一筹。 同行的李旦兄弟很快和李锦汇合,见面之后,李旦向港口远处指了一下,“看那边。” 李镜顺着望去,在海岸线的远方,停着几艘大船,和港内常见小舢板和中式商船不同。这些有着高耸桅杆和带有尖尖撞角的船头的帆船显然是南蛮船。 “走,哥几个先去看看。”李旦一步当先的走在前面,李锦快走几步跟了上来。 这些船和他们在日本所见南蛮船相似,船上有高耸入云的云帆,两侧甲板上有着密布的炮口,船头还印着一些如同鬼符一般的番文。主桅杆上立了面大旗,旗帜上绣着一个盾形狮徽,中央盾徽内有半站立带着皇冠的狮子,张着血盆大口。狮子的右爪持剑,左爪握七支箭。②,李锦看不到旗帜含义,揣测这大概是大西人用来辟邪的吧。大泥,今泰国北大年。 李家的哥几个正在岸边正瞧的入神,李锦突然感到后腰被人拍了一下。他回过头却不见人影。 “李兄,看这里。”李锦顺着声音低头望去,这才找到拍他腰的人。这位身高不到五尺,矮鼻团眉,一双招风耳。宽脑门下面嵌着一对小黄眼珠,再往下,有一张菱角口,嘴角还往下耷拉着,嘴边稀稀拉拉留着一缕山羊胡子。相貌虽丑,但却堆着一脸与世无争的笑容来。 李锦认得这个人,咧嘴一乐: “这不是赛鸽子吗,这可真日子没见你了,咋在这儿把你给撞上了。”这个人叫潘秀,倒也是海澄人,读过几年书,肚子有几年墨水。当年本已经过了府试,只是在岁试的时候,提学老爷嫌弃他相貌生的丑陋,硬是把他从中试名单中划去。此事对他打击颇大,据说他一气之下跟船去了海外,便了无音讯了。李锦早年间和他相识,未曾想却在这里遇到了。 “是赛晏子”潘秀涨红着脸解释。此人一向自视颇高,以春秋时期晏子自比。 李锦大笑着抓住潘秀的两肩:“管它是鸽子还是燕子,咱俩有年头没见了。你咋在这儿冒出来了?” 潘秀用手指指向远处的南蛮船,答道:“不才一直都在这西洋一带谋生,近年在这船上谋了个差事。” 咦,潘秀这句话出乎了李锦兄弟的意外,三人齐刷刷低头将这潘秀上下打量一番。 在众人目光中,潘秀显得颇为得意,他双手一拱拳,声音也不由的提了一个度数: “他乡遇故人,那人生一大幸事。相邀不如偶遇,若诸位财东、嗒哪不弃,不才今日就坐东,请各位小酌一杯。” 李锦心底对这个提议是一百个同意,拍手大叫:“如此是,不瞒你说,咱的喉咙都冒出火来了。”说罢,眼角却瞟向李旦,比较他们兄弟三人以李旦为首,凡事还要李旦拿主意。 好在对这一提议,李旦并不反对,也拱拳还礼:“那就叨唠兄台了。” 由潘秀引路,领着大家进了一家酒馆。潘秀点了几个菜,李锦则招呼小二不用等菜色备齐,先选一坛酒来。片刻,店小二抬了坛酒来,李锦接过来拍开封泥,给四人都满上一碗。自己端起来,也顾不得招呼在座众人,先灌下去一碗。干完之后,把酒碗一丢,骂道:“这酒都淡出鸟来。” 潘秀在旁忙解释:“大泥以回回教为国教,禁饮烈酒。好在华商多来此间,尚有酒水供应。”解释完,潘秀又探身转向李旦询问:“不知这两位财东如何称呼?” 李旦和李华宇各自都报了家门。潘秀听说李旦原先在吕宋马尼拉行商,来了兴致:“听说去年朝廷有使者前去吕宋探寻机易山,不才身处海外,音讯难通,只听到此消息,不知前后因果,李兄既然在吕宋行商,对之应详,可否对不才讲述一二。” 这事,李旦还真知道不少,从张木匠谎报机易山讲起,一直谈到了吕宋大屠杀,再到了大明朝廷的应对。说到了痛心之处,几人不免又是一番骂娘。 潘秀在一旁静静听着,脸色阴沉不定,说倒张木匠被朝廷斩首时,他将手中酒碗端到口边呡了一口,长叹一声:“一饮一啄都是定数啊。”李锦感到奇怪,插话问道:“潘燕子,莫非这个张木匠你认得。”潘秀猛抬起头,笑道:“不才怎会认得他,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李旦把他知道吕宋情形讲完,也开始问起潘秀来:“刚刚在岸边先生说在南蛮船上谋事,不知这东主是干丝腊人还是澳夷啊?” 潘秀摆了摆手,回答:“都不是,我们船队商行所属和兰,商行有个字号叫和兰东印度公司②。不才在商号中腆担个主办” 李旦继续追问:“我在吕宋时,偶有耳闻,这西洋地界有帮大西人转贩于各岛之间与干丝腊人互为死仇,彼此不睦。不知所指可是贵号。” “和兰和干丝腊人确实是丝绸”潘秀似乎很了解内情,他四处张望了下,又伸头压低声音说道:“不瞒诸位,这和兰不仅仅和干丝腊人是世仇,和澳夷也不睦,我们的船队在海上不论是干丝腊人的商船还是澳夷的商船都一概抢下。” 听了这话,李锦乐了,兴奋高叫:“闹了半天,咱们两家竟然是同行,都是吃水皮子的。” 话音未落,李旦和潘秀同时把中指竖在嘴唇上,示意李锦嘘声。李锦慌忙吐了下舌头,低头继续饮酒。 潘秀继续压低声音道:“前年我们商号刚开张时,就曾抢了一艘澳夷的船,船上装的那都是青花,鄙号估计就这一船买卖,少说也要赚上几十万两银子。③”潘秀讲到此处似乎故意停顿一下,似乎故意要让李家兄弟们惊叹一下。李锦心中自然是吃的一惊,我的娘,一趟就是几十万两银子。 潘秀看上去很满意刚才这番话的效果,不无得意的接着道:“鄙号尝到甜头,自然不会放手。几位切莫外传,不出几日我们的船队就要启程去中国,我们的嗒哪麻伟郎说了此番的目标仍旧是澳夷的商船。”
李旦听完有点狐疑,问潘秀:“这些都是贵号的机密要事,先生为何今日讲给我等外人听。” 潘秀赞赏的点了点头:“李嗒哪问到要处了。此番机要说与诸位,一来你我都是同乡,彼此投缘。二来,也是有事相求。此番船队前去中国,确需一名向导。几位也知道,我离家乡已有多年,国内的风土人情都已生疏,再者我不过是个读书人,对于闽粤洋面上的事宜也知之甚少。故想请几位兄台举荐一位合适的人选。” 尚未等李锦反应,李旦哈哈一笑,抢先回答:“这事还真巧了,我倒有心举荐一人给先生。” “谁?”潘秀、李锦、李华宇三人不约而同的齐问。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李旦拍了拍旁边座位上的李锦肩膀,“我这位义弟,常年在吕宋和日本针路上行船,在海澄月港一带颇有人脉,耳目甚广。若是他做贵号向导,何愁大事不成呢。” 李旦说完,潘秀自然是喜出望外:“李兄若肯出马,自然是不二人选。我这便去报于麻伟郎嗒哪,成此美事。”李锦未曾想到李旦会出此言,但他一向唯李旦为马首是瞻,自然不会出言反对点头称诺。 待到潘秀结账离开,只剩下李家自己兄弟时,李锦才追问李旦:“哥哥让我上这和兰番鬼的船,定有深意。只是小弟蠢笨,尚未想的明白,请哥哥指点。” 李华宇也一并转头看着李旦,李旦笑了笑,耐心地解释说:“此番这个潘秀请我们上所谓的和兰人的船,虽不清楚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我想将计就计让兄弟你去,有两个用处,一来,吕宋商路断绝后,我们只剩下通倭一份买卖,而澳夷是我们在日本的最大对手。它的船大货多,现在日本有什么丝割符,生丝价格都被压了不少。我都有心在海上劫他们,只是惧他们的船坚炮强,吃不下而已。既然这和兰人肯代劳,我们自然要添一把火。鹬蚌相争,你我坐收渔利。” 李旦停顿一下,接着说:“其二,南蛮船远比我们的船广大,我一直想要一艘。咱们在南粤海面上原本偷袭得到过一艘南蛮船。只可惜咱们无人能驾驭得了它,白白沉到海里。我一直以此为一大憾事。此番兄弟得以上这和荷兰的帆船。以兄弟你的眼力,自然不难学到其中门道,今后再遇到这样的事情自然不会再留遗憾。” 听了李旦这番解释,李锦释然,一拍胸口:“哥哥这番一说,小弟我明白多了。哥哥放心,这事交给兄弟,必然给妥妥办了,误不了事。” 李旦点了点头:“你办事,我当然放心。我和三弟还要在此处多停留几日,二弟你上船之后,要万般小心,多长几个心眼。” ①荷兰狮盾徽,其中的七支箭代表当时宣布独立的七个省。 ②逻辑上讲,明代人无论音译还是意译不会称呼其为和兰东印度公司,此处如此说只是便于读者理解。 ③指的是1602年荷兰截获的葡萄牙商船克拉克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