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还乡(希妮亚)
船仓里,李乐水小心翼翼的将和西班牙达成的协议解释给希尼亚听。 希尼亚双手报膝半蹲在床边,其空洞的眼睛完全没有看着李乐水的方向,只是呆呆的望着前方的墙壁。自从确切的得到义父黄康和义兄孙大的死亡的噩耗。她已经把自己关在船仓内连续哭泣了三天,眼睛里早就没有泪水。这几****也没有休息,她也没有办法休息,每当她闭上眼睛,父兄倒在血泊中的画面就附在她的脑海里。 李乐水的解释的声音就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一样,击打在她的耳鼓上又被反弹回去。希尼亚冷漠地等着他说完,才转过脸去,缓缓的抬起头,冷冷的追问一句: “难得说就这么算了?” 李乐水无奈的摊开双手:“就目前而言,这是最好的结果,也只能这样了。” “爹爹白死了,哥哥白死了”这个念头一瞬间代替了悲伤在她心底滋生。愤怒和复仇之心占据了她的身躯,驱使她跳了起来,竟要冲出船仓: “我要报仇,给我刀,我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她口里歇斯底里的喊叫着。 但她并没有冲出舱门,李乐水从身后将她抱住,双手紧紧钳住了他腰,口里却低声安慰着:“小姐,别这样,你冷静点儿,别这样。” 希尼亚没法冷静,她拼命挣扎,双手像雨点的一样的捶打在李乐水的身上脸上。李乐水死死的抱住她,不肯松手。希尼亚终究是个女孩,渐渐的,她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弱,斯喊的声音越来越小。她实在太疲惫虚弱了,慢慢的靠着李乐水的胸膛上寻求支持的力量。人略微松懈下来,身体便犹如虚脱一般,意识也开始渐渐迷糊。最后,她竟然倚在李乐水怀里沉沉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希尼亚才从昏睡中苏醒过来。时间的流逝对悲伤的人而言是丝毫已经没意义。外面应该已经是中午,明艳的阳光通过船仓窗户不知不觉的移到了落在希尼亚的身上。然而阳光带来暖意却丝毫不起作用,希尼亚依旧能感觉到全身在微微颤抖。 希尼亚直起腰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四周静悄悄,除了窗外的海浪声外,没有一丝其他声音。希尼亚坐在床上,没有下床,也没有喊叫,她终于发现自己的大脑不再是空荡荡的难受,又恢复了思考能力。在她沉睡前,李乐水在她耳边嘟囔,而当时的她一句也没听进去的话语此刻似乎在她耳边回响。 “小姐,别这样。你现在冲出去报仇就是送死而已,别说你一个弱女子,就是咱们十四条船上的人全部绑在一起也打不过干丝腊人。孙大哥当初几千号人不也都白白送了命嘛。” “目前签的的协议是不公道,可也只能这样了。谁让咱们力量弱,手上的筹码只有不与干丝腊人通商。可是就算这个筹码也不过是一捅就破的纸老虎而已。福建、广东这么多海商,是咱们能控制住得嘛。时间会冲淡了血色的记忆,今年虽然是除了咱们没有人来马尼拉,可明年后年呢,几倍的利润放在那里,我敢说不出两年,闽粤两地的海商又会重新趋之若鹜奔向马尼拉了。” “仇咱们记着,这笔血帐迟早要跟他们清算。但不是现在,你今日冲出去给父兄报仇,可如果你白白送了命,又有谁会为你报仇啊。黄老爷,孙大哥,在天有灵,也绝对不希望你这样啊,中国有句老话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可以等,也等得起。” 希尼亚胸感到口好似装了铅块般沉重而灼热,但脑袋却越来越清醒。从小到大,她一直被黄康娇宠,任由自己性子来,冲动起来就不顾周围的一切。但她并不笨也不算傻,此刻平静下来,仔细的思索了李乐水的那些话语,她在内心深处即使不愿意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些道理都是对的。 希尼亚坐在那里想了很久。在一切想通了后,希尼亚才意识到口渴,她这想起来起自己的确好久没有喝水也没有吃过东西。 “先活下去,才有希望报仇。爹爹和大哥也绝不会希望看到我这样。” “有人吗,我要水,我要喝水。”她开始放开自己的喉咙高喊。 门口闪入一张脸来,这是从小就一直跟随希尼亚的黑奴阿三,听到希尼亚的召唤,阿三漆黑的面容上闪现出了惊喜的笑意来。 希尼亚重新饮食的消息似乎让黄合兴号上下都松了一口气。商队也沉闷但又按部就班的运作起来。按照李乐水和西班牙人达成的协议。黄和兴号随船带来的瓷器与生丝卖了一个好价钱。西班牙人也信守了承诺率先将没收黄康的家产折合成1.5万比索交还给黄和兴号。 对于这些番银,希尼亚一点兴趣没有。目前她最关心的是收敛父兄的尸骨。 黄康的尸骨倒是很好寻找。西班牙人把他绞死之后,暴尸了三日。尸体后来被八连教堂的格雷戈里奥神父收敛,草草的葬在教堂边的公募里。 在格雷戈里奥神父的指引下,希尼亚等人来到了黄康的墓前。看着棺木一点一点地被挖掘出来,希尼亚用手掩着嘴,双肩颤抖,努力控制自己不再哭出声来。 格雷戈里奥神父是黄康一家的老友,当初就是他亲手将还处在襁褓里又被遗弃在教堂前的希尼亚送到黄康手上。希尼亚的洗礼是他主持,希尼亚的教名也是他给起的名。此刻,他做为一个长者快速的走到了希尼亚面前,拉着她的手对她说:“孩子,让我们一起向上帝祷告,为了你父亲的灵魂祷告。” 希尼亚冷冷的把神父的手甩开,默默的摇了摇头。 她反常的举止显然让格雷戈里奥神父吃了一惊,神父皱着眉头问她:“孩子,你这是怎么了,难得你迷失了吗,难得你不再信奉你的主了吗?” 希尼亚抬起头,盯着格雷戈里奥神父是,默然的回答: “是的,神父。我怀疑,我不再相信上帝。如果上帝真的存在的话,那么他在哪了?当我父亲被绞死的时,他在哪里?。我父亲他是那么的虔诚,那么的善良,在八连甚至在整个马尼拉,你可曾见过比我父亲更虔诚的信徒,在这个世界上,你可曾找到比我父亲更善良的人。可是,当他被不明不白的套在绞索里时,他那仁慈的上帝,他那万能的上帝又在哪里呢。” 格雷戈里奥神父望着希尼亚,希尼亚发觉他的目光先是惊讶,然后渐渐的却似乎转化为怜悯,这让希尼亚更加难受,更加愤怒。神父和蔼的向希尼亚布道: “我可怜的孩子,当初救世主和他的门徒不也曾经受过苦吗。《圣经》上说,他们怎样挨石头砸,怎样让锯子锯.怎样穿着绵羊和山羊皮颠沛流离,贫穷、受苦。①受难、折磨并不是让我们认为上帝跟我们作对的道理,而是正好相反,我们更应该紧紧跟随着他,信仰他。世上的每一个磨难都是上帝对他迷失的羔羊的考验,《圣经》上说,‘也必然和他一同作王’②。可是,我们若不认他,他也必不认我们。” 圣经,希尼亚曾经视为真理视为生命的典籍。可现在她不像过去这么天真,家庭的巨变让她这几日反复审视自己曾经视为圭臬的真理。他已经不再相信它,不再相信格雷戈里奥神父的说教,希尼亚坚定的摇着头,急速地对神父说:“我不认他,也不需要他认我,如果真的有上帝那他也只是干丝腊人上帝,只庇护干丝腊人。” “傻孩子,上帝对他的信徒都一视同仁。再说你也是半个干丝腊人,看看你的肤色,看看你眼睛。” 希尼亚抿着嘴,凄然的一笑:“不,神父,你错了。我是黄康的女儿,是孙大的meimei,我是中国人。” 紧接着她顺手伸手将挂在脖子上从小到大从不离身银十字架扯了下来,丢给格雷戈里奥神父 “把它收回吧,我再也不需要它了。”说罢她跟随着抬着她父亲灵柩的人们,快步离开教堂的墓地 格雷戈里奥神父无奈的捡起了十字架。冲着希尼亚远去的背影喊道: “孩子,我先替你保存着,迟早你会找回你的上帝。”
神父的召唤,希尼亚置若罔闻,反倒加快了行进的脚步。 天气已到了盛夏,灵柩不易长途运输。李乐水来找希尼亚商议,要将黄康的尸体火化后在带回。希尼亚对此并不反对,父亲一直想回归故里,不管用什么方式此次一定要带他回家。 火化的仪式就选在在黄和兴号停泊的海摊上,黄和兴的水手们点燃了堆起松柏木,将黄康的灵柩推入火堆中。希尼亚默默的站在旁边,望着父亲的灵柩逐渐化为了灰烬。在升腾的火焰中,父亲慈祥的面容又浮现在眼前。藏匿在记忆深处和父亲相处的往事一件件在眼前回放。她突然忆起来,在她四岁的时候,义父曾有次抱起她逗她,“闺女,你也跟爹爹姓黄好不好,就叫你黄舜华,好不好”可是当时的自己太不懂事,摇着头拒绝:“不嘛,不嘛,我叫希尼亚,我叫希尼亚。”打那以后,义父再也没提起过这事。 “从小到大,义父他都顺着我的心意,从没有逆着一回儿”想到这儿,希尼亚鼻子一酸,两行清泪又流了下来。 火堆的火熄了,希尼亚用紫色的方绸将焚化后的骨灰包裹,放在骨灰坛里。又将自己船仓的摆置的圣母像移开,放上骨灰坛。她把头垂在骨灰坛,低声向义父诉说:“爹爹,让女儿陪你回家。” 想比之下,孙大的尸骨的寻找费了很多周折。很多人只知道他曾经领导了义军却不知道他的最终下落。直到那些幸存者们开始上了船,李乐水才从一个叫陈仇的少年口中打听到,孙大战死在王城下,被埋葬在王城外的乱坟岗里。 乱坟岗八连旧址边上,是个义冢。惨死的华人被后来的幸存者收敛,杂七杂八的丢入坑内,埋了土形成了一个大坟。想从中找回孙大的尸骨,基本上没有可能。 李乐水找来了石匠,造了一个大碑,又尽可能的搜集到死者的姓名可在碑后。孙大的姓名就排在第一名。希妮亚在李乐水等人的陪伴下,在碑前摆上了祭品,又按照中国习俗烧了纸钱。孙大被黄康认领回家时,已经十多岁,希尼亚才是五六岁的小女孩。然而不论是血缘上隔阂,还是年龄上的差距,都没有影响到这对异姓兄妹之间的感情。孙大始终是那个最疼爱自己的大哥哥,小时候,每当她被八连或者王城的小孩们嘲笑她那与众不同的眼睛和肤色时,第一个站出来为她出头的,替她出气的总是这位兄长。希妮亚立在墓碑前许久,直到烧尽纸钱被晚风吹散,直到暮鸦开始在贡品上空盘旋后,方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马尼拉的华人幸存者和西班牙人释放的苦囚大多选择跟着商队回国。李乐水把他们分配到各家商船上。他们中有的在福建还有家业,选择返回福建。还有些本来就是在马尼拉讨生计的手艺人,没了去处,李乐水劝这些不妨先去大员落脚。 南风渐起,商船队开始启航,踏上返乡的征程。刚刚驶出港湾,就起了。水手们挂上了全帆。希尼亚在船尾的艄舵旁泪眼朦胧,一刻不停地注视着这方渐行渐远的海岸线——这里曾是她的乐土,在这里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那样的天真因而那样的幸福。这里又是她的伤心地,父兄的尸骨曾在这里埋葬。 希妮亚像雕塑一般的立在船尾,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方的海岸,直到它们彻底消失天际线下。天色暗了下来,一直在旁陪伴她身边的李乐水用手搭在腰间,轻轻地推了她一下:“回去休息一下吧,希尼亚小姐。我们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希妮亚咬了咬嘴唇,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船舷。待进了自己船仓,才转身对送到门外的李乐水说: “李大哥,今后请称呼我为黄舜华。” ①《新约·希伯来书》第十一章第三十七节 ②《新经·提摩太后书》第二章第十二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