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伯乐(林希宗)
蹲在柴摊前的林希宗,正低头望着自己的手。他几乎认不出这双手来,——大拇指和食指之间已经新生了一圈茧皮。两三处自己砍柴时弄出来的伤口还未结疤,虽被小倩细心的包扎起来,但还微微往外渗着血丝。林希宗在林家虽然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却也没有经手干过什么重体力活。这双曾经摆弄瓷胎,画笔的手突然改握斧头和柴刀,他还有点不适应。 同样不适应的还有这摆摊叫卖的方式,他想吆喝两声,张了几次口,没喊出声来。“上等的好柴,二十文一担。”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要喊出来是这么的费劲。他是在是拉不下脸来,任一脸的尴尬在那里发烧下坠。明明昨晚上,小倩教自己时候,自己喊得还很起劲儿。他暗自怪自己没有用。 渐渐的太阳快要落山了,集镇上的人流稀了。林希宗生意还没开张,他开始着急了,难度要自己再把这担柴扛回家。自己如何去面对小倩那殷切的眼神。 “上等的好柴,二十文一担,烧炉特别旺的上等好柴,一担只要二十文。”林希宗终于喊出声来。想到娘子还有娘子肚子里的小生命。一股巨大的力量充盈在他的心中,从他的喉咙里发出,声音清晰洪亮, 周围人群却不为所动,连个上前搭腔的都没有。日头越来越低,集市上的人越来越少,林希宗的心也越来越往下沉。 “这柴怎卖啊?” 这声音对林希宗来说无异于天籁一般,他慌忙站起身来,“二十文一担。”原本小倩教他要称呼人家大爷,但望着眼前这位比自己还年轻的顾客,他实在是叫不出口。 “我全要了,二十文是吧,给你”那人递过来二十文钱。 林希宗接过了钱,伸手拎起扁担:“我给您扛到府上去”这也是小倩叮嘱过他的话。 顾客摆了摆手,“不用,我们自己来,阿三拿上。”从那人身后闪出一个黑人来,也不用扁担,一手一捆的把干柴提了起来。对于这等黑人,林希宗并不惊奇,这种昆仑奴在泉州海商中不是很罕见。 卖掉了柴,拎着空扁担,林希宗不单肩上的担子轻了,脚下的脚步也跟着轻松很多。离开东城门外的集市,很快回到自己的家中,这是三间乡下的茅屋,是当年他乳妈借给他的房子,在他四面楚歌,举头无路的时候,还是他小时候的乳妈帮了他一把。 “我回来了……”林希宗推开院子的竹门,高声喊道。 小倩从厨房里闻声出来,一脸笑颜的迎了上来:“你回来了,辛苦了”。她刚刚应该是在生火,两眉之间竟然有一处烟熏的黑迹。在林希宗眼里,这却比她当初画的的梅花妆时还要更好看。 小倩接过林希宗手中的扁担,扶他进堂屋坐下,又给他端了盆水来,关心的说:“快擦擦,一脸的灰尘。” 林希宗扮了个鬼脸,右手把今天赚到的二十文摊在桌子上。这二十文钱一直攥在他手里,上面还沁着他的汗水。 小倩把这些铜板收好,不忘夸他一句:“相公,你真能干。” 望着小倩的笑脸,林希宗觉得一切的辛苦和委屈都值了,他心中暗想“只要我们在一起,困难只是暂时的,日子会一天天变好的。” 日子似乎比林希宗预想的还要好,第二日,还是那个带着昆仑奴的顾客,二话没说,给了他二十文钱,买走了他的一担柴。第三天,这个人甚至早早等在那里,他一到集市,身上的一担柴就被买走。 小倩见他卖柴一天回来比一天早,也很惊奇。林希宗就把这个蹊跷的顾客告诉了她,小倩沉吟片刻:“一担柴,一般人家总能用上十天五天的,这个人一连卖买了三天柴。想必不是单纯买柴这么简单。不是别有企图,就是故意在帮助我们” 林希宗点了点头,他很同意妻子的看法。 “会是谁呢?会不会是大伯他派的人?”小倩问道。 “我哥他上次私自放我下山,已经被爹关起来了,不可能是他。”林希宗摇了摇头。当初父亲知道他和小倩的事情就把他关了起来,后来小倩告诉他,在他被关的那段日子里,她得不到自己的任何信息。还以为他薄情故意躲起来不见她。每日里伤心垂泪,若不是大哥偷偷放了自己,小倩她很可能想不开寻了短见,那可是一尸两命得惨案。林希宗越想越后怕,越后怕,越感激大哥。 “不是大伯,那还会是谁呢”小倩问。 林希宗在心里也问着自己同样的问题。他把自己认识的亲朋好友想了个遍,自从他被父亲彻底赶出林家后,自己认识的这些亲友中早都被父亲警告过不得接济他,让他自生自灭。他想了半天,是在是想不出有什么人会在这时候伸出援手。 小两口商议一夜,决定次日如果那个人还来买柴,林希宗就偷偷跟踪他,查一查幕后的买柴人到底是谁。最后小倩提醒林希宗:“明日里见到那个真正的买柴人,别管人家是啥目的,都要先谢谢人家。别和人斗气”又从怀里拿出六十文钱来,在“这三天的六十文柴钱,我一文也没有动,若是你明天觉得这钱不能要,就还给人家。” 面对着这么贴己的妻子,林希宗心头一暖,一伸手把小倩搂在怀中。 过了一天,林希宗照旧挑了一担柴去了集市,而那个买柴人果然早等在那里。钱货交易完毕后,林希宗按照原定的计划,没有回家,远远的跟在那买柴人都后面。 那买柴人从东门进了泉州城后,直奔南市。七拐八拐的拐进了一家大宅院里,林希宗见到这宅院,脑海里浮现起一个矮粗胖商人的形象。他认得这个宅子,这里是黄和兴商号。商号的大掌柜叫黄明佐,是林家的老客户,和父亲是世交,每年都要从林家买大量的白瓷。 谜底揭开了,林希宗犹豫了片刻,踏上石阶,用力拍打这大门。大门很快就打开了,开门的正是这些日子里买自己柴的那个高壮小伙,他站在门里,正笑嘻嘻的望着自己。 林希宗定了定神,高声叫道:“晚生林希宗,求见黄大掌柜。” “黄大掌柜不在柜上,他去福州卖烟去了,还未回来。”那人仍旧笑嘻嘻盯着他。 林希宗没了主意抬脚刚想走,又忍不住问那人:“你认得我吧” “你不就是德化梅岭林家村林家的二公子林希宗嘛?” 林希宗一听有戏,忙追问:“是谁托你买我的柴,是我哥哥还是黄大掌柜?” 那人笑道:“既不是黄大掌柜安排,也不是林大公子托付,买你柴的就是我。” 林希宗疑惑了:“这……” 那人一拱手打断他的话:“还未自我介绍,在下姓李名乐水。在此间商号任职,正是鄙人有心交结林公子,此处不便细谈,咱们进房说话。” 林希宗被李乐水领进了大厅中,厅中的八仙桌上放着几尊瓷像。瓷像所塑大多是怀抱婴儿女子,从相貌看这女子和中土人士稍有差异,但从这白瓷的风格上看,着瓷像绝对出自他们林家之手。 果然,李乐水看到林希宗盯着这瓷像,就主动介绍:“这是我们商号向你们林家定做的圣母像,这几尊正是前几****父亲送来的小样。” 林希宗点了点头,心中暗想,小倩猜的果然没错,这人买柴示好定怀有企图,于是抢先开口:“希宗是林家的不肖子孙,有辱门风,兄台想必也知晓,希宗已被赶出林家家门,这辈子林某人绝不回再碰任何和白瓷有关的事宜,希宗哪怕是饿死在街头,也不会为人制半片瓷器来,若兄台相与在下商议是正是这等事情,请免开尊口。”说罢,把这几日的柴钱拿了出来,“无功不敢受禄,这些钱请收回吧。” 李乐水听完后,哈哈一笑,“林兄过虑了,请林兄放心,我们商号和德化林家一向合作的好,怎么会自己自起炉灶,插手这门生意。与林兄相谈,确实要请林兄烧制一样东西,但是跟林家祖传的白瓷手艺绝无干戈。”
林希宗听到这话,半信半疑,狐疑的问道:“希宗从小学得就是烧制白瓷,其他东西林某恐不懂其中奥妙,怕有辱兄台使命,还是请兄台另请高明吧。” 李乐水不答话,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把桌子上的铜钱拨到一边,把纸摊在林希宗面前,对他说:“林兄先看这个炉子,你能造不?” 林希宗好奇望图中望去,见这副用毛笔画一个炉子,附有烟路箭头,图上有很多小字,借助这些小字,林希宗很快判断出这实际上还是座窑,主窑下附带着两个小室,图中叫蓄热室,和他们林家的阶级窑是同一原理,结构又大相径庭。 林希宗粗略一看,尚未仔细研究,就有点被耍弄的感觉,站起来怒道:“这不还是瓷窑嘛,你又说与白瓷无关,莫不是戏弄我?” 李乐水闻言也起身,把林希宗按回座椅上,“林兄息怒,听我细说。”他给林希宗杯中又斟满茶,这才开口说:“林兄所言不差,这东西也可以说是窑,但他不是瓷窑而是玻璃窑,我们想要烧的是玻璃,而不是白瓷。我说请林兄商议的事情,与白瓷无涉,此绝非欺瞒,若有半句不实,天打雷轰。” 玻璃,林希宗心中一颤。泉州作为通商大邑,来往的货商很多,货物也丰富。玻璃他是见过的,小倩原先的在怡红院的时候就有一小面玻璃镜子。是一个跑海的恩客送给她的。那巴掌大的一小块东西竟要卖到十多两银子。据说这是大西国传来的物件,只有泰西人会造,听人说过在大明广州府和山东境内有人仿制过这玩意儿,但没见过实物。眼前的这位竟说这炉子是造玻璃用的,自然让他很惊讶。 坐在对面的李乐水似乎看出他的怀疑,他一伸手把自己的头巾摘了下来,这人留着一扎多长的短发,勉强的用头绳拴成一个结。他用手指着头发说:“看到这头短发没,实不相瞒,小弟是正是从泰西归来,偷学到这门泰西手艺。” 林希宗信了,但他还有疑问,又问:“既然你会这门手艺,那又何必找我,烧瓷我会,玻璃怎么个烧法我却一无所知。” 李乐水收了收脸上的笑,说:“不瞒你说,我也就是一个赵括。所谓的会这门手艺也只是纸上谈兵,从来没真正干过。那日在你们林家我看到了你们阶级窑,才想起烧玻璃这件事来,其实烧瓷和烧玻璃工艺差的并不多,我知道这炉子怎么个形状,知道这玻璃是什么配料。但需要一个有实际经验的人来和我合作。最后就想起你来,林兄意下如何?事成后,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林希宗真的有点动心了,自己被林家赶出了家门,小倩多年的积蓄也大多用来赎身,虽然小倩一直对自己说,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并不在乎吃苦受累,粗茶淡饭。他和小倩两个大人可以吃苦,可是小倩已经有了身孕,难道将来也要孩子跟着挨饿受冻嘛?自己的一身本事就在这德化白瓷上,不会其它营生。但是让他背叛家门去别家烧瓷,不论是自尊还是道德底线都不允许他这么做。现在,面前的李乐水给了他另外一条选择,既无需背叛家门,又可以养家糊口。他在心底做了决定,口上却问:“这是黄大掌柜的意思?” 李乐水端起茶杯,慢悠悠的说:“黄大掌柜说了,他不知道这件事情,今后我们开玻璃窑也得另立字号。一切和黄大掌柜以及黄和兴商号没有瓜葛。你我所做的一切都不会影响黄和兴和梅岭林家的关系。” 林希宗明白黄明佐是条老狐狸,这么做显然是为了不得罪自己老爹。但他还忍不住多问了句:“黄大掌柜去福州做买卖,也是早安排好的吧。” 李乐水笑了,“有些事情大家心底明白就成了,无需都说在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