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掌柜(黄明佐)
这段日子里,黄明佐都在琢磨东家用李乐水顶替孙大的举动中有什么深意。黄和兴商号和别家商号不同,每年的账期都在年中,孙大每年踏海而来,绝不仅仅是跑船押送货物那么简单。黄明佐不单要同他合账,更要同他商议给掌柜或者出师的伙计加身股,甚至要同他商议修改号规。虽然孙大在商号里也只算是二掌柜,但他是东家的义子,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就代表东家本人。 可是今年孙大却没有如约而来,顶替他是一个毛头小子,还是一个不识草码不会算盘的毛头小子。从东家的信上看,东家对这个毛头小子还较为看重,许他三年立簿。固然,东家不刻薄,对手下人是出了名的慷慨,可孙大当初也是七年才立簿,自己是柜上立簿所需时间最少的,但也用了五年。 黄明佐并不是嫉妒李乐水三年就能拿到一厘身股,他自己在万金薄上已经有了八厘九的身股,差一厘就是一份儿了,对于做掌柜的来说也算是到了头拉。自己不过四十多岁,就做到这样的地步,他已经很知足了。 但这不代表黄明佐就没了野心,没了奔头。这一年黄明佐一直在琢磨怎么才能把黄和兴号的买卖越做越大。毕竟,买卖做的大,赚的钱多,他们这些拿身股的分红也会跟着水涨船高,这些年光景不错,账上也积攒下来了两万多两银子,银子存在柜上,压在手里那就是死钱,只有转起来才能钱生钱,钱滚钱,这是这些年,黄明佐在商号里摸爬滚打后总结出的真理。说实在话,他挺瞧不起那些有点钱就买地或者干脆挖个地窖储存起来不动的同行们,觉得他们小富即安,没啥出息。 黄明佐寻思再添置一艘大船,少说也得是双桅500料的福船。这样一艘船贩运丝绸,一艘船贩运的瓷器,买卖得长一倍的规模。造船本身问题不大,船料人手他都能找到门路,关键在于每年的海澄县八十八艘船引的定额实在是太棘手,一张船引在黑市上已经喊到近万两,而且是有价没市。黄明佐下了决心,如何当真拿不到船引,就走暗海(指走私),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虽说走暗海风险太大,但和带来的利润比起来,还是值得冒这个险。 这是大事情,需要和东家商议。虽然商号有号规,规定东家无权干涉柜上的经营,但这种会影响到商号前途的大事,于情于理都需要东家点头才行。东家老了,上了年纪。但是他的义子也是商号的少东掌柜孙大既有赶劲又有冲劲,黄明佐蛮看好他,从他身上觉得能看到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 可惜的是这次来的不是孙大,是这个他并不熟悉的李乐水。这让黄明佐心里多少有点烦躁。他信步踱到了账房程先生的院子前,程子嘉却不在房内,问了账房中的学徒,得知程先生跑到新来的李乐水那里学习数学去了。 黄明佐心里泛起了点嘀咕,商帮商号多靠乡亲的关系维持,晋商用的多是山西人,徽乡用的多是徽州人,黄合兴号可没这规矩,不论是找账房还是找伙计,一看人品是否端正,二看有没有本事。 程子嘉就是个有本事的人,他父亲叫程大位。是海内有名的大算术学者,写过一部书叫《《算法统宗》》。大江南北凡是拨过算盘珠子的没有不知道休宁程家的。程子嘉不仅家学渊源,自己也很了得,拿手双龙戏珠的绝技就不是一般人等可以学会的。当初东家礼贤下士,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才把他请到柜上,当账房的大先生。如今程子嘉反而要向李乐水请教,而且还是在数学上着,这确实让黄明佐有点吃惊。 “难道我看走了眼,这个李乐水是有点门道?”黄明佐不由的想,他又突然记起,这次从吕宋运过来的除了寻常的苏木胡椒外,还有几十担烟叶。听随船的伙计说,这是孙大和李乐水布置的,但这玩意儿到底是干嘛用的却没有一个能说明白。 黄明佐曾拿着这烟叶自己琢磨,他撕下一小块放在嘴里舔了舔,辛麻的怪味,他怀疑这是和茶叶一个用法,于是叫人揉碎了一些,用水泡上,喝了一口比洗脚水还要难喝,他又怀疑这是和胡椒一样的新香料,吩咐厨房那一块来炖猪rou,结果白白扔了半斤猪rou。黄明佐这才认输,把这几十担烟叶丢进小仓库里。 黄明佐忆起这件事来,叫来一个伙计取出了点烟叶,提在手上,奔李乐水院去,他要借此机会,找李乐水问个明白。 到了李乐水门前,程子嘉果然在这房中,只听到程子嘉问李乐水:“我父亲书中有这样的一题,其问曰:‘一百馒头一百僧,大僧三个更无增,小僧三人分一个,大小和尚各几丁’。说的是有一百个和尚,一百个僧人,大和尚一个人吃仨馒头,小和尚三人分吃一个馒头,问你大和尚和小和尚各是几人,这个问题你刚才所说的方程可解否“ “这是一个二元一次方程,应当这样列方程……” 黄明佐在门外听到这番话如同听天书一般,就径直进了房,看到李乐水和程子嘉正低头演算,两个人一个教的认真,一个学的仔细,都很投入,浑然不觉屋内多了一个人来。 黄明佐轻轻咳嗽一声,这二人才抬起头,看倒是黄明佐,慌忙迎起身来, 黄明佐笑道:“两位兄弟切磋得都入了神了,我姑且打扰一下,暂借乐水一用,子嘉你没意见吧。” 说罢把烟叶放在了桌面上,对李乐水说:“这个从吕宋运过来的东西,吃也不能吃,喝也不能喝,我们这里也没人知道这是啥子玩意儿。听伙计们说,乐水你参与布置的这批货,不妨给我俩说道说道。” “哦,这是烟叶,不是吃的喝的,是用来吸的,人吸了之后特别解乏。” 黄明佐听后来了兴趣,接着问到:“吸的,如何个吸法?”。。 李乐水被问得一愣,他想了下才答道:“说如何吸,比较麻烦。还是我做俩支纸烟给你们尝试一下吧”, 随即他叫人拿了片烟叶切成丝,又找了张草纸,把烟丝放在纸张中间,又把纸张搓成纸筒。把烟丝包裹在里面,如法炮制的又卷两支。李乐水将其中一支递给黄明佐,另外一支给程子嘉,自己留了一支,接着又用火折子把自己的一支烟点上,靠在椅背上享受起来。 黄明佐将信将疑的接过来,他看了下这支烟,两头粗中间细样子很丑。学着李乐水模样,也给自己的烟点上,程子嘉也跟着学样照做。 “咳咳咳“,黄明佐和程子嘉都被第一口烟呛的咳嗽起来,程子嘉反应更大,呛出眼泪和鼻涕出来。连忙把烟掐灭。 “第一次抽烟,是会感觉很冲,需要适应一下,就会体验到他的好处来。“李乐水吐了口烟,说道。 程子嘉摆了摆手,不愿意再做尝试。 黄明佐狐疑地又把烟递到了口边,小口吸了下,果然这第二口烟,就绵长许多,比其呛人的第一口来有天壤之别。一时间,屋内安静下来,只剩俩人在房内吞云纳雾。 很快,俩人的烟抽完了,黄明佐撇嘴回味了一下,说道:“头一下有点呛人,多吸几口,你别说,还真有股醉人的劲儿,确实是好东西。子嘉呀,你应该再试一试。” 程子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发对道“我可受不了这等烟火” 黄明佐又道:“东西虽然不错,但话说回来,这卷烟的卖相实在是有点差了,上不了大雅之堂啊”。 李乐水对此赞同,说道:“这纸烟只是权宜之计,还有很多种吸法,可以用烟斗,烟枪,鼻烟等等“。 “噢,还有这么多门道,乐水,不妨说来听听。” 李乐水顺手抓起了刚才还用来教程子嘉方程式的一支毛笔,连画带说,给黄明佐讲解。 黄明佐听完,沉思了下,说道:“我看你所说的这烟斗不错。一来它是个玩物儿,可以随身携带,又可以在掌中把玩,二来这东西简单好做,可以做瓷的,木的,铜的,我看就先做这个吧。到时候,我们卖烟丝送烟斗,卖一袋烟,咱送木头烟斗,卖多了就送铜烟斗,再多就送瓷烟斗。” 黄明佐毕竟是在商海里滚打过多年,很快就想好了一番经营手法。他接着又说:“这瓷烟斗得讲究,甭用一般的瓷,直接上德化白瓷,找名家经手,让那些文人墨客们当成稀罕玩意儿才行。” 这时,李乐水插话道:“这德化白瓷很好嘛,和景德镇的瓷器比起来呢。”
黄明佐很惊讶的望着李乐水:“你在海外,怎么会没听过德化白瓷?这可不行,咱商号里,两宗生意最大,也最赚钱,一宗是丝绸,一宗就是这德化白瓷,乐水啊,你今后可得好好学学” 李乐水点头称是,黄明佐这时想起自己前不久刚搞到一尊名家何朝宗留下的德化白瓷观音送子像。这是难得一见的宝贝,黄明佐好不容易才搞到手,藏在自己房中,商号里还无人知晓。但是这种东西只自己一个人欣赏,难免有点锦衣夜行之感。再加上今天觉得这烟草生意也可以做,又拓展了一条财路,心情舒展。不免有些在李程二人面前炫耀的想法。便道:“你们先等在这里,又见宝贝让你们二人开开眼。” 黄明佐回到自己屋里,把瓷器取出,用红布蒙上,小心的捧到了李乐水屋里,掀开红布,一座栩栩如生观音送子像展现在三人面前,那观音脚踩祥云,垂头凝思。全身衣物如通会随风飘动一般,看得李程二人赞叹不已。 “你看这釉面细腻可就象玉一样,你再听这敲击的这声音,象不像是在敲击磬”黄明佐得意介绍着,他又把佛像翻过来,把底部阴文葫芦形印识展示给李程二人,“看清楚没,何朝宗,三个字。这可是德化名匠何朝宗的巅峰之作啊”。 见其得意的样子,程子嘉打趣的说:“大掌柜你可小心了,这幅佛像若是让我们家的女少东家看见,你就够呛了”——所谓坏事传千里,希尼亚砸了王县丞家的佛像一事已经在商号中众所周知了。 “这东西你可千万别让希尼娅那小…小…”黄明佐硬生生把小妖女咽到肚里,“小姐知道,万一她把我的宝贝给砸了,那可要了我的老命了”。 这话说完,三人都笑了起来。李乐水忽然收敛住笑,拉住黄明佐,问道“大哥,德化白瓷是不是擅长人物像啊?” 黄明佐意气风发的说:“是啊,我们德化瓷最善塑人物,什么观音,达摩,罗汉都不在话下” 李乐水接着问道:“那何不塑些圣母像,高价卖给干丝腊人呢呢” 李乐水话音刚落地,黄明佐和程子嘉对望了一眼,异口同声的说,“这倒是个好主意”。 黄明佐搓了搓手,夸奖李乐水:“这法子是好法子,我们以前卖给干丝腊人都是些瓶瓶罐罐,碟碟碗碗的东西,卖白瓷的圣母像倒是个好主意。他们好这玩意儿,不要说远了,就看看咱屋里的那位女少东就一请二楚。乐水啊,抽个时间,我带你去为我们烧瓷的德化林家,好好商议一下这件事情。” 三人又把烟草生意和白瓷圣母像生意的一些细节细谈了一下,一起用了晚宴,才分手各自回屋。 黄明佐回到自己屋里,心情还不住的激动,他没想到这个李乐水倒是个人才,想别人所未想。转年他又冷笑了一下,自言自语的道:“但还是太年轻,” 比方说吧,就日后的烟草生意,他竟然提议吧引进烟草种,由商号在福建购些地,这样就无需再从吕宋运进烟叶。东家居然听信了他的话,这次随船真带了些烟草种来。 这不是上策,黄明佐对自己讲,把烟草引进来,这秘密就守不住了,人人会种,自然人人都能做这门生意,黄合兴号就不能独揽这条财路了。 按照他的意思,烟叶的种植还保留在吕宋,不但如此还要控制住吕宋烟叶的源头,不让种植的种子和耕作方法散播出去。反正每次从吕宋回来的船也带不了什么货物,苏木和胡椒本非吕宋的特产,还要另外从它初购置。而且最近几年,做苏木和胡椒的海商多了起来,这两样没啥利润可言,纯粹是为了不空船回来才采购他们。 烟草就不一样了,再次想到烟草,黄明佐喉咙居然有点痒了起来,有再次尝试烟的渴望。他叫来伙计拿了些烟叶,自己学着李乐水示范的那样,给自己卷了跟烟,点着。躺在太师椅上,深深吸了口,一仰脖,竟无师自通的吐出一串烟圈来。 恍惚见,黄明佐觉得,这烟圈很像一串串的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