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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算学(李乐水)

    王县丞非要强留希尼娅多住几日,李乐水也只好改变行程,推迟去泉州和黄明佐会和的计划。他也准备利用留在的海澄这几天中,同于一城、严直等老朋友打个照面,彼此聚上一聚。

    但是他失望,当他带着礼品到了城东海澄营外,才被守门的老兵告之,于一城已经被调到浯屿太武山巡海去了,半年后才能回来。而严直和船老大等人也已经回市舶司去交差。

    访友不遇让李乐水有点扫兴,正当他无精打采的走在回王宅的路上时,一个人从声后把他懒腰抱住,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好兄弟,你可回来了,想死哥哥们了。”

    不用回头,李乐水就听出这是李锦,他转过身来一看,果然是他。除了李锦外,李旦也站在身后,笑嘻嘻的望着自己。一时间,李乐水是又惊又喜,

    李锦等人把李乐水拉到一旁边的茶馆叙说各自经历,李乐水这才知道,当初李旦躲在封舟的针房里,又惊无险的避过了吕宋西班牙人的检查。封舟上又有船老大和严直的小心照料,一路无事。回到海澄后没几日,李锦和李华宇也搭商船从吕宋返回,和李旦会和。

    李旦等人丢了在吕宋的生意,按计划本要乘船偷偷去日本,再从长计议,以图东山再起。但是,李旦坚持要等李乐水回来当面道谢,只打发李华宇一人先去了日本,自己和李锦在海澄县码头等了近一个多月,至到昨日才有人报李乐水随黄合兴号的船返航。两人立刻就找了过来。

    三人叙了番旧,李旦对李锦使了个眼神,李锦忙从脚下拿出一个大包裹。李旦伸手将它拆开,里面竟是白花花的银子。李乐水一愣,问二人:“两位大哥,这是何意。”

    李旦答道:“这是三百两银子。今时不同往日,大哥手头暂时只能拿出这么多送于兄弟,略表谢意。”

    李乐水把银子一推,故作推辞:“兄长脱困是吉人天相,小弟有何功劳,无功不受禄!”

    李锦在一旁劝道:“兄弟,你和我大哥交往还不太多,可能还不知道我这大哥的脾气,我大哥是个快意恩仇的人,你把银子收下,你我日后还好见面,你要再三推辞,兄弟今后都没得做。”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乐水也不好在客气,把银子收了起来,仨人又闲聊几个时辰,彼此分手,

    李乐水揣这三百两银子回到王宅。三百两银子,在那个年间不是个小数目。回到房中,李乐水喜滋滋的捧着这三百两银子,寻思改如何利用这自己穿越以来的第一桶金。

    李乐水正在发白日梦之际,突然听到了院子外传来春梅“啊——”的一声惊呼。他心中一惊,忙胡乱把银子包裹好,塞在这枕头。冲出屋子。声音是从正厅传来,李乐水快走了数步,推门进了正厅,往屋内一看,竟惊呆在当场。

    王宅正厅大堂正中原本是有个神案,供奉着座瓷制观音神像。王夫人每日早晚必虔诚来佛像前跪拜。自王县丞病重后,神像前更是整日香火不断。但此时大厅内的观音菩萨已经被摔碎在大厅的地板上,散落了一地的碎瓷片。春梅手里拿着尚未点燃的一束香,呆若木鸡像根象根木桩一动不动战在门边。闻声而来的王夫人,看到厅内情形显然也受了惊吓,她双手扶着门口,撑着身体,很努力地才保持不让自己瘫倒在地。

    最早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的还是李乐水。一瞬间他就意识到这是谁干的好事。又惊又怒的,高声叫着希尼娅名字。

    很快希尼娅一只手紧紧攥住胸前的圣女像,一只手摆弄着衣角小心翼翼从厢房中走了出来。到大厅后,她低着头看了看地下碎裂的佛像,咬了咬嘴唇,扬起头挑衅似的盯着李乐水。未等李乐水发问,她就非常磊落的承认:“没错,这是我干的,你昨天不是也这么干了。”

    李乐水被这妮子气乐了:“我昨天那是揭发招摇撞骗的神棍,不是想你这样践踏别人的信仰”。

    希尼娅认真的回答:“一样的,虔诚的信仰只有皈依于上帝才是正途,把邪神的偶像砸碎,让他们向上帝祈祷,求上帝宽恕,王叔叔的病自然好了”

    春梅在旁边听得气不过:“你的上帝才是邪神呢,观世音菩萨是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菩萨。”

    这一下,如同撩了火药桶了,两个少女你一句:“你的上帝才是邪神”,我一句:“你的菩萨就是魔鬼”,像两只争斗的小公鸡一般吵了起来。

    李乐水又觉得自己头都大了一圈,他把两人几乎要动起手来的少女分开,又黑着脸来训斥希尼娅一番。全然不顾希尼娅是其财东的女儿。希尼娅开始时尚且争辩几句,最后竟沁着泪跑回了厢房。

    希尼娅走开后,李乐水才转身向王夫人致歉。这场风波中,王夫人一直都未言语,只是扶着门框,站在那里,低垂着眉呆呆望着地上的碎瓷片。过了半响,她才低声问李乐水:“李先生,官人说你生在海外,见多识广,你倒是说说,这外国的神仙会不会比中国的菩萨更灵验一些。”

    李乐水未曾想她会有如此一问,本想说生老病死拜什么神像都没有用,但看到王夫人一副无依无靠的怜人样子,不忍心打击她的信仰,话到了嘴边,又缩了回去,改口安慰她说:“只要心诚,拜什么神仙都是一样的”,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拜神归拜神,病还是需要医生来治,多请几个好大夫,给王二老爹多看看,总比求神更见效”。

    这番风波,让李乐水更加不敢把希尼娅单独留在王宅,生怕自己不在,这个魔女又惹出什么事端来。也不好意思再在王府上常住,就禀明王县丞,要立即动身去泉州,王县丞也略微听说了希尼娅毁佛一事,叹了口气说:“也只好这样办了”。当日李乐水就雇佣了两辆马车,带着希尼娅从海澄直奔泉州。

    泉州府自古就是福建大郡,明代隶属于福建布政司,下辖晋江、南安、同安、惠安、安溪、永春、德化七县。从陆上海澄县到泉州,走需经龙溪江东驿、同安大轮驿、南安康店驿、五陵腰站,然后便到泉州城南门,总距离不过三、四百里。

    李乐水一行热一路上风尘仆仆,路上走了五天就已经过了南安康店驿,到了南安与慧安交接之处。仲夏日头正盛,马车在官道上正行之间,忽然不远处路边草丛中枝叶乱晃,似有野兽窜奔。眨眼之间,一只野狼惶急蹿到路上,紧跟着,从树丛里追出一半大的孩子,背后背着百十斤重的柴捆,却轻似无物。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野狼一愣神的功夫,那孩子手起斧落,一斧头正劈在野狼的眉间,将野狼劈翻在地。

    “好身手!”

    这一幕不由让坐在马车头的李乐水不禁高声叫好。

    那孩子闻声向李乐水憨厚一笑,算是答礼,低头思量下,把身上的柴丢到一边,扯起狼腿背在背上,返回树丛。

    傍晚时分,李乐水等人马车来到泉州,过了南门,就见道路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叫买叫卖声不绝于耳,货栈、药房、布店、绸缎庄、杂货铺、酒楼,一家连着一家,横放的牌匾、竖立的招牌,高挑的酒幌、垂挂的膏药块儿,五花八门。大街之上,行人交臂擦肩如梭,有骑马的、坐轿的、推车的、挑担的,卖盆儿的,卖艺儿的,打狗要饭儿的,打伞扇扇儿的,千姿百态。真不愧是自宋而降的三朝通商之大埠。

    黄合兴商号就坐落在南市,整个商号是前铺后宅,前面的铺面是东西两进的大院子。头进是店堂门面,二进是存货仓库,两进之间有夹弄和封火墙相隔。每进设前、后天井,左、右有廊屋相连,呈环形通达之状,格外气派。正门正对着街市,门前青石铺就的三级台阶被进出宾客的脚板磨得镜面也似的亮。门堂上挂着商号的牌匾,黑匾金字儿,金光闪闪的“黄和兴”的三个大字,李乐水辨认了下落款,依稀认得这三个字是出自陈眉公之手。

    黄掌柜已经预先在门外等候,从正门迎入后宅内。后宅的规模也不下,错落的分布着几进小院子,有掌柜住的,有账房文牍住的,还有出师和未出师的伙计们住的。希尼娅先被安置在内院,又带李乐水去看在外院的住处。

    到了晚上,黄掌柜摆酒为李乐水接风,希尼娅虽是东家女儿,但终究是妇道人家没有随席。酒,自古以来就是商场上最好了润滑剂。几杯下肚,李乐水就和黄掌柜和其伙计们熟络了。酒桌上,黄掌柜,账房,伙计们是轮番上前进酒,从黄昏一直喝道到半夜才散去。

    第二天日上三杆后,就见黄掌柜背着手从外面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瘦高个,李乐水认得,这是黄合兴号的账房程子嘉,昨晚的席上没少给自己敬酒。此刻程子嘉怀里正抱着一摞账簿,不紧不慢的跟在黄明佐身后。

    黄明佐把身后还跟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瘦高个,李乐水认得,这是黄合兴号的账房程子嘉,昨晚的席上没少给自己敬酒。此刻程子嘉怀里正抱着一摞账簿,不紧不慢的跟在黄明佐身后。

    黄明佐进屋后先给李乐水打招呼,说道:“李先生,连日车马辛劳,昨夜休息的可好”。

    李乐水,摇了摇欲裂的头苦笑道:“黄掌柜、程账房昨晚可把小弟灌得不轻,头到现在还痛呢”。

    黄明佐听罢,连忙招呼院里得一个伙计进来让他到自己房里取些茶叶,沏上端来。不一会,伙计托着沏好的茶的茶盘送进屋来,黄明佐给李乐水介绍:“这是八闽名茶建州的龙焙,今春的新茶,最是醒酒,哥哥我平日里也不太常用,兄弟你是贵客,先吃一杯。”

    李乐水听这一说,倒是有点局促,说:“小弟是个俗人,哪里会品茶,只会驴饮,只怕糟蹋了掌柜的好茶了。”

    黄明佐摆手道:“你我都是生意人,在读书人眼里,哪个不是俗人,他们嫌我们一身铜臭,我还嫌他们一身酸气呢”,黄掌柜,顿了下,突然又想到程账房还在身边,忙补上句:“子嘉,你可没算在内哦”。

    程子嘉道:“掌柜见笑,子嘉不过读过几天书,认得几个字,算不上什么读书人,有辱斯文,惭愧啊”。

    李乐水见状解围说:“读书人也有大儒小儒,吟花咏柳之辈不过是小儒,经世致用才是大儒。: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生意场也是不容易。”

    这话一下子说的黄程二人心里去了,连声称好。

    三人喝了杯茶后,黄掌柜把转到正题,说:“我帮东家看这泉州的生意也有五六年了,总还算没辜负东家的嘱托,李先生此次代表东家来商号,账目一定要看个清楚,这不,我让程账房把号上的去年的日清账,总簿都搬了过来,请李先生过目。”

    李乐水一听这番话,明白黄掌柜对自己的到来还心存些忌讳,连忙解释说:“黄掌柜,你想的太多了,我就是一个跑腿跟班的人物,黄先生可能觉得我是个新手,派我来跟在这黄掌柜身边多学点本事,哪有资格查商号的账啊。另外,黄掌柜,别再以先生二字称呼小弟,折杀我了,就叫我乐水好了。”

    黄明佐听了这话,接着话茬:“那你也老别叫我黄掌柜,我看这样,我也痴长几岁,不见外的话,你就叫我黄大哥吧”。

    李乐水立刻对黄明佐叫了句:“黄大哥”,一转脸对着程子嘉喊了句:“程二哥”。说罢三人都笑了。

    黄明佐接着说道:“不管乐水你是代东家来查账也好,还是来我这学本事也好,这账簿你总得看看,就是学做生意那也得学看账簿”。

    李乐水想了想,觉得此话也在理,就不再推脱,伸手接过一本账簿说:“那我就要向二位兄长多请教了。”说罢他打开账簿,定目一瞧,这一看不要紧,李乐水当场就傻了眼。

    李乐水手头的这本账,是用全白纸装订,每一页都被对折成八格,每格内都有只有一笔,每笔书写有高有低,最要命的是,账上的繁体汉字李乐水固然认识,但文字间夹杂这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让李乐水如同见了天书般的一头雾水。

    他只得很尴尬的指着这些符号向程子嘉请教:“程二哥这……这些字,小弟愚钝,实在是不认得”。

    程子嘉抬了抬眉,颇为惊讶的问道:“原来你不认得草码啊?”

    李乐水干笑了两声,说:“在海外没见过这东西”。

    程子嘉解释道:“草码就是草体的数字,方便书写。你看这〡就是一,〢是二,〣是三,〤是四,〥是五,〦是六,〧是七,〨是八,〩是九,你拿的那本账,是低本草帐,数目都是用草码书写。”

    李乐水颇有兴趣的说:“哦,这和我们用的阿拉伯数字倒是有几分相像。”

    “谁的伯?”程子嘉不知道阿拉伯是何物。

    “噢,是我们用来笔算和计数用的数字符号,是一个叫阿拉伯①的国家发明的”。

    “笔算又是何等事务”程子嘉又被新名词迷惑。

    “笔算就是用笔计算啊,你们不会笔算吗?”李乐水刚才因为不认草码跌了面子,现在一看有机会扳回一点份儿,就顺势反问道。

    “呵呵,”在旁边的黄明佐笑了起来,“乐水啊,你这可是班门弄斧了,子嘉可是算术世家,不但如此子嘉那更有一手双龙戏珠的绝技”。

    程子嘉对此倒是谦虚,说道“家父虽对算学略有小得,但也只听过筹算和珠算,对笔算也未有所闻,子嘉愿请教一二。”

    黄明佐一摆手,说道:“咱们是生意人,有句话说的好,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我出题,子嘉你用你家传的珠算,乐水你用你“大伯”的笔算,咱赛上一赛”顿了下,又说道,“笔算,嗯,乐水,你要备笔墨吗?”

    李乐水心想用毛笔自己肯定用不惯,就叫人找了根木棍,蘸上墨在纸上画。令李乐水吃惊的是程子嘉,居然拿出两个算盘来,稍后他才知道,程子嘉的所谓双龙戏珠的绝技,就是左右两只手同时各打一个算盘,一只手计算,一只手演查。这门功夫整个泉州府也找出不出第二个人来。

    很快两方准备妥当,黄明佐备了十道加减乘除四则运算,让程子嘉和李乐水同时开始计算。

    程子嘉不愧家学渊源,双手拨动算珠纷飞,十道比试中赢了九场,李乐水憋足了力气方赢了一场,尚不知是否是程子嘉有意相让。

    这结果让黄明佐十分满意,笑道:“看来还是我中国的珠算厉害,远胜外国的什么叔叔伯伯”。

    程子嘉却摇了摇头说:“珠算虽迅捷,但终须借助算盘,乐水老弟不用珠,不用筹,单凭一支笔也能算得无误,更为实用,不知乐水老弟能否把这算式传授给在下。”

    这个李乐水倒没准备藏私,答应今后一定会倾囊传授所学。

    ①阿拉伯数字实际是印度人发明的,李乐水这里是有意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