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南有樛木
平平淡淡的过了几天,这几天还好没有别的麻烦找上门。 邵且莫不小心中暑了,傅暖便学着煲了凉茶给他。卧床的男人深感欣慰,叫她给自己世伯也带两碗尝尝。 于是,傅暖一路蹦蹦跳跳唱着歌来到了行役阁。 “哟,小郡主好啊,这么热的天不在家歇着。”八部的唐伯伯跟她打着招呼。 行役阁三苑九部,唐奇是下行苑八部的部丞。 一个盘着高髻的女人也发现了她,本想斥责守卫怎么随便放人进来,定睛一看惊讶道:“哟,小傅暖啊,长这么高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傅暖看着略有些陌生的女人,努力回忆她是谁。 杜岸倾笑了笑,也不逗她:“我是你杜姨啊,七部的,你小时候可烦了,这七部都是毒药,你却天天缠着我,我那时候真的生怕你嘴馋误食,没想到啊,都长成这么漂亮个姑娘了。” 傅暖被夸的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哪有啊,一般般,一般般。”话锋一转,她问道:“对了,杜姨,您后面去哪了?我好久都没见过您了。” 杜岸倾指了指怀里抱着的黑罐子:“我受阁主吩咐,出去巡游了几年,现在,你可不能再贪吃了,小心又跟小时候一样拉了几天肚子,还好只是泻药。” 丢人往事被重提,傅暖只能尴尬一笑。 记得也是那回,程叔锦才把自己送到了邵且莫家照顾。 “不跟你说了,还有事要忙,改天来杜姨家吃饭。” “行,您慢走。” 寒暄罢了,傅暖便去老地方找程叔锦。 “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没钱花了?” 程叔锦靠在沉檀椅上,翻看着册子。 屋内很凉快,摆设极少,几乎所有东西都是沉檀木做的,但是傅暖知道,这里有很多机关。 别问为什么,问就是她以前手贱结果掉到地下室里,被关了一个上午才出来。 傅暖笑吟吟的端上了凉茶给他:“世伯,快尝尝,我亲手煮的,给我邵伯父喝过了,他说还不错,也给您尝尝。” 程叔锦把墨色长袖往上撸了一点,接过凉茶,手捧着一饮而尽。 不苦,还有些甘爽。 “还行吧,你倒是长大了。”程叔锦嘴角不觉上扬。 傅暖看着他日益老去的脸庞,不免有些心酸。 程叔锦在自己还是个婴儿时,就把自己放在身边,寸步不离的照顾。行役阁那么多事,还要顾及顽皮的自己。行役阁的叔叔姨姨们,看在他的面子上,也都对自己亲如己出,不让自己受半分委屈。傅暖觉得,自己虽无父无母,但是有他,还有魏姨娘和邵伯父,还有邵宛之,在关爱和宠护中长大,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想着想着,傅暖感动的不行,扑倒了他怀里:“世伯,以后我给您养老,您就是我的父亲。” 程叔锦慈祥的摸着她的头:“不像话,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有什么事情,说就是了,别跟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哭。” 傅暖倒真有件事有点烦:“世伯,那个,就是,我……” 程叔锦转过身,佯装要走:“不说就算了,本座还有事要忙。” 傅暖心绪不宁地抓了抓头发:“您,您不能,帮我,跟,皇上,说,让他把我跟惠子笙的婚约取消了啊?” 早料到有这一天,他也做好了对策:“不急这一时,就算履行,你们身为官学的人,也不会这么早,至少也是花信之年,到时要真不合适,再说也不晚。” 傅暖有些为难:“但是,这有些人,好像就已经急了。” 程叔锦沉默了后回头:“越急的人,露出的马脚越多,破绽也越多,也最容易绊倒。” 她明白了程叔锦的意思,也许释帝就是想借着这个“两将之后联姻”的噱头,除掉一些人,而自己和惠子笙,不过就是两个棋子罢了。 可是她太天真了,释帝的想法,要是能被她猜出来,那就是另一个噱头。 皇考在即,泰昀阁的气氛也是越来越紧张,甚至已经有人开始明目张胆谈论站派的事情,更有甚者开始巴结起了傅暖和惠子笙,表示他俩站哪自己站哪。 只有邵宛之与众不同,天天睡觉吹口哨。戴纪堂实在是忍无可忍,把他留下训了一顿。 又提出了要求,必须把《言经》后两篇背完才能走。 这可难不倒邵宛之,他拿起书一目十行地快速阅读了一遍,然后开口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戴纪堂手都颤抖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是怎么会的?” 邵宛之云淡风轻:“我也不知道啊,我一生下来应该就会。” 年过花甲的老人叹了口气,感叹道:“好啊,好啊,江山自有才人出。” 邵宛之不知道的是,身为文宗的的戴纪堂,也是体内有了魂丹后,才有的这过目不忘耳听八方的技能。 当年太祖莫名驾崩后,保存着他无上修为的魂丹裂成了十片。而这十个魂丹碎片,会自己去寻找命定的宿主,赐予他们超出寻常修行者和习武者千倍万倍的神力。 这才有了天下十宗。 但是,有人言,集齐了十个魂丹碎片,便能飞升,长生不老。 而集齐魂丹的办法只有亲手杀了魂丹宿主,若是让其自杀或自然死亡,魂丹碎片就会继续自己去找下一个要寄托的人。 戴纪堂身为文宗,是十宗里面武力值最弱的,但依然都无人能做到亲手杀了自己夺魂丹。 要说江湖中没人打自己注意,他定是不信的,还是有人在保护着自己。 而邵宛之,在将来,也绝不是一个能小觑的大人物。 皇考连考了三日,终于结束了,接下来只等放榜和圣旨。 名世庭。 离释帝寝宫最近,临近溪湖,不仅宫殿大,装潢也很雅致,先前大将军林般住在这儿,后来他因为时常在军营,便搬出去了。这里长年无人居住,便成了释帝休闲的场所,他偶尔来这儿钓钓鱼、喝喝茶什么的。 岸上蓼花苇叶,池内翠荇香菱,芬芳扑鼻。 邵且莫无暇顾及美景,只是坐在岸边茶案旁,在等着什么人。 程叔锦到了后,为他沏了杯茶,连茶盏都是水晶玻璃做的,更加添了几分意境。 “你就在这儿等着,也不四处转转?” 邵且莫暗暗一哼:“有什么好转的,又不是头回来。” 程叔锦不禁伤春悲秋起来:“老了啊,你也老了,我也老了,可是这花,这草,这树,却从未变过,人生能有几个八年十年的。”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睁眼闭眼间,依稀还能看到一个穿着提花百合裙的女子,在四处奔跑,不断传来欢声笑语。 邵且莫质问他:“那傅暖呢,你怎么想的,她与吾儿情投意合,顺势结为连理,平淡渡过一生,逍遥自在,不好吗?” 程叔锦不停摇头:“可能吗?曾几何时,谁不想平淡一生,后面谁又能真正的置身事外。只有接管行役阁,她才能平平安安,届时再没人能得了动她。” 邵且莫气的直接摔杯而去:“你说的倒容易,你知道接管行役阁,中间要经历多少磨难,我告诉你,傅暖也是我的女儿,在我心中她就是我的亲女儿,不管她嫁不嫁给我儿子。我活一天,就不会如你的愿,把她推入腥风血雨中。” 说罢径直往外走,却迎面撞上刚到的释帝。 “臣邵且莫,参见皇上。” 释帝招呼他一同过去:“干嘛呢,刚来就想走。” 少有的景象,三人坐在一起赏花品茶。 邵且莫试探释帝:“微臣斗胆问一句,傅暖的事,陛下作何打算?” 释帝摸摸胡子,眯眼望着湖面上跃起的鲤鱼。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顺手摸了一块小石子儿,往湖面一丢,瞬间泛起涟漪。 他转而问程叔锦:“泰昀阁的那帮贵族子弟,马上就要上任了,每年行役阁都只在里头挑一个人,今年,你打算挑谁啊。” 程叔锦不假思索:“惠子笙。” 这下子又给邵且莫搞得脑子一团浆糊。 释帝拍拍膝盖,眉目有些笑意:“可以,听说这孩子脑子聪明,向来上进,挑他就挑他,好好栽培。” 程叔锦拱手应下:“谨遵陛下旨意。” 微风拂过,菡萏被吹的摇曳,三人不再说话,静静看着花木飞鸟。 总得花看能几日,最难留惜是芳时。 放榜当日,所有参加了皇考的人齐聚泰昀阁正堂,跪下听着宫里的公公张遇千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丞相叶经年之女叶琼琚,皇试榜首,特封翰林院七品从仕丞;将军惠安之子惠子笙,经批准特许入行役阁执事,听阁主程叔锦安排;大理寺卿邵且莫之子邵宛之,特封吏部九品仕佐郎;棍宗鞠寺央之女鞠悦夷,文武双全,特封兵部九品仕佐郎;将军傅慎之女傅暖,勇气可嘉,特封荼都参呈,即日起去驻军处报道;郇商商会会长杨金之女杨唤眉,武功一等,特封荼都参尉,即日起去驻军处报道……钦此。” “臣谢主隆恩。” 傅暖听完人傻了,自己明明是写得想去都察院,怎么一下子去郇军了,她根本不会武功,这作战指挥也轮不上她。 趁张遇千还没走,她追上去问:“张公公,不对啊,我意向书上写的是都察院,跟军队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怎么被分去驻军了。” 张遇千低头委婉一笑:“郡主,这就别为难在下了,在下就是一个传话的,陛下拟圣旨,也是按大臣们商讨结果拟的,您这估摸着,大抵只有一种可能,都察院的郭总宪不想要您,您这名额后面就被吏部看哪个位置缺着在,随便一分,才把您给分上去了。” 傅暖气的捶胸顿足,又加问:“都察院总宪,郭平充是吧?” 张遇千点点头,便离去了。 这时叶琼琚过来幸灾乐祸:“真是蠢啊,改别人的意向,结果自己的意向,还被嫌弃了。” 范玥几个也跟着冷嘲热讽。 只有杨唤眉不同,她特别兴奋:“没想到我们俩这么有缘啊,以后也有个伴了。” 邵宛之猜着应该是被太子或是二皇子动了手脚,正要找她商量对策,这军中,绝对去不得。 可是没想到傅暖借走了杨唤眉的鞭子,风风火火的跑走了,追都追不上。 郭府。 “郭平充呢,给我出来,快点,老东西给我出来。” 傅暖站在郭府正门前,用力的摔着鞭子,声音让几个站立不动的门卫给吓得胆战心惊的。 郭平充听到是傅暖,头都大了,他才不想得罪这个小祖宗,可是大将军林般人家指名道姓的要人,他也不能给脸不要脸。 在傅暖只有九岁的时候,郭平充手贱把她自己烧的陶碗打碎,他偷偷溜走没想到还是给她知晓了,她独自一人跑到自己家门口,整整骂了一个上午,最终,郭平充忍痛割爱,把自己珍藏的百年青釉送给她,她才肯罢休。 这孩子,看似单纯,实际上就是个人精,那么多普通的陶瓷,她却能一眼相中了柜橱里的青釉。 “郭平充——快给我出来,凭什么不要本郡主!” “本郡主怎么你了,你给个说法,我配不上你们都察院是吧。” “你个老东西,不出来交代,今天我就不走了。” “我告诉你,我就一直蹲在这里,让所有人见识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 整整一个时辰,傅暖还真就站在门口连骂不休,把郭平充的各种事情抖落给普罗大众听,小到他故意打碎自己的陶碗,大到他三天不洗头去邵府蹭饭还偷两个馒头,郭府外甚至有人搬板凳过来坐着听。 郭平充实在受不了了,出来认输投降:“姑奶奶啊,我服了你还不行吗,你现在随我进宫,找陛下收回旨意。” 傅暖接过一旁听众特意买来的绿豆汤,喝了一大半。 用衣袖擦了擦嘴:“这还差不多,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你。” 要不是人群散去惊动了邵宛之,他到现在都还靠在院墙上熟睡。 他也是佩服傅暖这张嘴,更佩服那群什么都当说书听的市民。看样子,郭平充应该是投降了。 高阳殿。 释帝刚听完傅暖刚才“丰功伟绩”,那边就传报郭平充他们人来了。 “臣郭平充,参见皇上。” “臣傅暖,参见皇上。” 抬手示意二人平身,释帝平视着他们:“两位爱卿,所谓何事啊。” 郭平充表明着来意,说自己那日是眼花了才没批准清傅暖的意向书,只字不提林般。 毕竟他又不蠢,林般的后面,估计又有着别人的手笔。 傅暖第一次来高阳殿,四处环顾着,宝座两侧都有纯金香炉,地面还是纯白玉铺造的,带着温润的光泽,倒是柱子和案桌,竟都用的是和世伯处相同的沉檀木。 释帝注意到了她:“你好像对朕的高阳殿,很是喜欢啊。” 傅暖油嘴滑舌的:“陛下的东西,自然都是最好的,但是放别人那儿就俗气许多,只有陛下用着,才显得格外有价值。” 释帝哈哈大笑,又询问她:“你就那么不想去军中?” 傅暖一脸悲戚:“臣是个习武白痴,军事参谋的也轮不到臣,不如就让臣留在朝中,为陛下好好效力。” 释帝思考了一下,言官里头,郭平充已经是最聒噪的那个了,每次早朝他一个人就能说上半个时辰,如果再加上一个傅暖,想想他都会被吵死。 他走回了书桌前,答复她:“只是吧,这都察院也确实不缺人了,这样好了,朕安排你去大理寺好了,封你为大理寺将仕丞。” 傅暖喜笑颜开谢恩,还不忘问道:“陛下,我的官几品啊,有没有邵宛之和叶琼琚他们高,还有,我的上司是谁啊?” 释帝瞻顾着她,淡然一笑:“你啊你,不是为朕效力吗?还在乎官职几品。” 接着又跟她实话交待:“正九品,比邵宛之高,但没叶琼琚高,至于管你的人,你不久前就见过了。” 傅暖疑惑:“谁啊?” 释帝刚好拟完了圣旨,随意的丢给了她:“大理寺廷尉,黄缇生。” 原来是那天审自己的那个倒霉蛋。 黄缇生也以为那是自己人生中最倒霉的一次,但当她知道傅暖要来自己手下做事后,才明白,原来倒霉会接踵而至,这个混世小祖宗辗转到了自己手里。 郭平充见事情解决了,便想退下。 还好有个倒霉鬼替自己接走了傅暖这尊大佛。 释帝准了郭平充,但却单独留下了傅暖。 “午膳时候也到了,一起留下来吃吧。” 傅暖惊疑:“不合适吧我,我一个……” 释帝打断了她:“没什么不合适的,都是你认识的人,家宴,随便吃吃就行。” 果真是家宴,太子、二皇子还有三皇子。 只有自己一个尴尬的外人。 几人心照不宣地沉默吃饭,林轩合还乖巧的给傅暖夹她最爱吃的红烧rou。 释帝打破沉静:“你们平时一个个的,不都挺能说的吗,怎么见到朕了,就变哑了。” 二皇子撩撩头发,身先士卒:“儿臣是有些疑惑,这傅郡主,怎么会在宫里?” 太子睫毛微动,猜测道:“或许是来探望元淑娘娘吧,毕竟也算得上夫家人。” 傅暖一五一十地把今天的事情交待了一遍。 林轩举这才知道,自己策划了那么久的事情,竟然不按正常走向发展。 林轩合对她很是崇拜:“傅暖姊姊,还是你最厉害。” 一股丢人的感觉涌上心头。 “过奖,过奖。” 这下子,又在皇家面前丢了回人,整个荼都大概没有地方是她傅暖没丢过人的了。 好在饭局结束后,就都让退下了。 太子和三皇子都在宫里住。 于是傅暖和二皇子同行出宫。 一路上,俩人聊的很是投机。 “傅郡主,你是如何有那么大的胆子进宫找父皇改圣旨。” “害,我肯定没有啊,所以我先去找的郭平充。” “为何郡主就是不肯去军营呢,军营不比朝堂轻松。” “哪有那么简单,郭平充不肯要我,肯定是背后有人指使,不然给他八个胆子他都不敢。那么故意把我调去军中,不就是摆明了有诈吗,我又不是傻子,就算郭平充不带我进宫,我把腿打断这军中也决不能去。” 林轩举眼睛闪过一束光:“郡主真是英明的很啊。” 傅暖瞥见他湿透的衣领,淡淡一笑:“二皇子怎么流那么多汗,难不成是你指使的?” 林轩举指了指烈日:“怎么会,天气热,本人穿的多而已,我和郭平充都不打交道,和言官们私交甚好,可是太子殿下的特长。” 一场博弈展开的时候,谁先轻敌,谁就会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