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丙子

    六十甲子中，戊子之上的序列有三位，张子默曾听戊子说过，第二序列的甲子和第三序列的乙丑在一处隐秘之地闭关，已经许多年没现身了。

    除了这两位，序列最高的便是排名第四的丙子了。

    张子默遭遇的刺杀，幕后真凶还没有露面，序列越靠近张子默的人嫌疑越大。而这位丙子，毫无疑问是嫌疑最大的人。

    所以当丙子的声音响起时，戊子等人反应会这么大。丙子前来的目的不明，必须万分小心。

    张子默本来正为感悟被打断而恼火，听到丙子的声音后也冷静了下来。剑道可以慢慢感悟，此时这位前来的真实目的更为重要。

    良久，一名高挑的女子在齐宁的带领下到了张子默百丈外便停下脚步，看着全神戒备的几人，无奈一笑。

    张子默仔细地打量着这名女子，第一眼便落在女子腰间悬挂的黑面具上。这位与他见过的其他六十甲子都不一样，此人居然不戴面具，看来加入暗影并不是为了隐藏身份。

    随后便是身形，这位长得很高挑，穿着一袭梅绣白裙，哪怕静静站立也显得十分端庄。只不过因为太过高挑，张子默总觉得有点突兀。

    当张子默目光落在对方那扁平的胸脯和喉结上时，不禁愕然。

    这位，原来是个男的。

    只是当张子默看到对方的面容后，又再次产生了怀疑，这世间哪有这么美的男子？

    丙子对这样的目光早已习惯，也不解释，只是对着张子默微微一笑，风姿动人。

    张子默看着丙子身后的那个长长的红木匣，忍不住多看几眼。如果匣中放的是兵刃，应该可以放很多。

    无论是男是女，这是一个很难让人生出敌意的人。此人站在那里，便是一道风景。

    戊子几人并没有放松警惕，尤其是戊子，他实在太了解对方的手段了。百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要他们一个不慎，这位便到张子默面前了。

    气氛凝重又奇怪。

    最终，还是戊子率先开口，冷声问道：“你来干什么？”

    那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并不难听，反而还有一种独特的韵味，“自证清白。”

    戊子将长刀抽出一截，“如何证明？”

    丙子无奈一笑，抬脚微微向前挪动一步，“不用这么小心，你们是知道我的，我要杀人，从不会偷袭的，而且你们几位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戊子冷声道：“正是因为了解你，所以才知道你出手毫无征兆。再往前，我会出手。”

    丙子看着张子默，“我说刺杀你的事与我无关，你信吗？”

    张子默道：“从内心里说，我希望这事没有发生，大家也就不用互相提防。你说与你无关，可你是第四序列，你离我实在太近了，让人无法不怀疑。”

    丙子伸手捋了捋即将下垂的一缕发丝，优雅一笑，“我加入暗影不是为了当影首，戊子是第五序列，你与他相处了那么久，应该知道他这个人身上没有任何人情味，你又为什么那么相信他？就算是身边人，也有可能对你出手，上一任己亥就是最好的例子。而且论起序列，甲子与乙丑离你更近，为何不怀疑他们？总不能因为他们闭关就打消疑虑，须知六十甲子之间关系错综复杂，这两位也是有一些支持者的。我与你说这些，并不是要泼脏水给他们，只是想提醒你，这世间有太多误会来源于没有任何根据的怀疑。”

    张子默突然上前，右手虚按，示意戊子几人放心，径直走到了丙子身前，鼻子嗅了嗅，“你用的什么香料？在哪里能买得到？我有个心上人，我想她应该会喜欢这种香味。”

    丙子一愣，笑得越发灿烂，“这是我自制的香料，很费时间，不过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送你一点。”

    张子默回以温和的笑容，“谢谢你的提醒，听了你的话我才想明白，我先后遇到的两次刺杀都很突然和隐秘，若你是主谋，应该不会这么大摇大摆的来到我面前。那个想我死的人藏的很深，我若是因此怀疑这怀疑那，反倒会让他得逞。没有证据能证明你是主谋，换个角度想想，也没有证据能证明你参与了此事。出手杀我的那几个，序列都不高，显然是高序列指使低序列的人出手。你已经是第四序列，整个暗影能调动你的都没有几个人。怀疑的事暂且放到一边，我相信你不会对我出手。你若出手杀我，你也必死无疑，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我相信你不是这么蠢的人。”

    张子默突然转身指了指戊子，“至于为何这么相信戊子，因为他是老头子给我安排的人，我总不至于连老头子都信不过。还有就是我与他一起经历过很多事，毫不夸张的说，若是没有他我都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我早就把他当成了朋友，我相信他。”

    戊子听到朋友这两个字，淡漠的眼神有了一些波动，不过很快便被他压了下去。

    丙子伸出骨节分明的纤细手掌轻轻拍动，动作依旧是那么优雅，“未来影首果然都不是简单的人物，以后在你的手下做事应该是件让人愉悦的事。以后若是有好任务，不要忘了我。”

    戊子突然道：“你刚刚说要自证清白，如何证明？”

    丙子凝视着张子默，“你觉得呢？”

    张子默沉吟片刻，“姜阳参与此事最多，若是能抓住姜阳，应该能从他口中得到更多消息。”

    丙子没有丝毫犹豫便答应了下来，“好，我去把他带回来。”

    张子默眉头突然皱了起来，姜阳此事手里起码有二十多万大军，而且姜阳的实力顶尖，就连戊子也不一定能冲入阵中擒住姜阳，可丙子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答应了下来。

    丙子突然道：“刀剑无眼，如果我一个不小心杀了他，你应该不会认为我是在杀人灭口吧？”

    张子默微微摇头，“能在大军中杀他，也是一种本事。”

    丙子突然看向丁丑，“老朋友，好久不见，咱们是搭档，可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

    丁丑冷哼一声，“道不同，不相为谋。”

    张子默彻底愣住，这俩是搭档，怎么看起来跟仇人一样？

    丙子脸上没有任何恼怒，只是微微摇头，并没有与丁丑争辩的意思，“盘瓠苗的军队得收回来，你与我同去，不需要你动手。咱们多年不见，就当联络感情了。”

    丁丑没有回答，只是看向张子默。

    张子默抱拳道：“有劳，我已下令，你一出现，那些军队就会听你的，顺便再探查一下局势如何。”

    丁丑犹豫一会儿后，还是点头应下。

    丙子微微欠身，“借一处清净的地方，我需要焚香沐浴。送人往生极乐是一件神圣的事，马虎不得。”

    张子默使了个眼神，付如松立马带丙子离去。

    这一等，便是一个多时辰。

    一向沉稳的丁丑，也等的不耐烦，大袖一甩，“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臭毛病。无论如何掩饰，也改变不了残忍好杀的事实。”

    “刚一回来，就听见你在谈论我，看来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挺想我的。”

    丙子缓缓走来，换了一套崭新衣裙，衣服上那株梅花鲜艳如血，让丙子显得格外妖艳。

    丙子朝张子默欠身行了一礼，便飘然而去。丁丑虽然不愿意和丙子相处，但也知道将盘瓠苗的军队带回来有多重要。

    张子默突然朝着空中已经飞远的丙子大喊道：“你那个木匣子里装的是什么？”

    “琴。”

    丙子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去，让张子默有点茫然，“一个人面对这么多大军，摆明了是让他去送死，我以为他会拒绝的。”

    戊子道：“这对于他来说是个十分艰难的任务，但不是不可以完成。人多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的手段倒是与你的道心魔剑有些相似。”

    张子默眉毛一挑，“你是说他也能控心？”

    戊子微微摇头，“他能乱神，一对一，我与他互有胜负。可若是论起杀人之快，我不如他。”

    张子默问道：“那他与丁丑是怎么回事？”

    戊子道：“多年前苦陀州发生叛乱，丁丑得兵十万，但丙子认为降卒不可用，一曲杀尽十万人，二人自此决裂。”

    戊子说得轻描淡写，张子默却抖了个激灵。他突然有点后悔，是不是不应该这么轻易相信丙子？

    盘瓠苗侗内，姜阳站于空中，看着神犬雕像上的那个中年男子，“杨炯，束手就擒，你盘瓠苗侗的人可以少死一点。”

    盘瓠苗主杨炯冷笑一声，“我参与叛乱，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少废话，与我一战！”

    杨炯向天一指，日光落在神犬雕像上，眨眼便扩散至整个苗侗，原本重伤的手下伤势瞬间恢复，沐浴在这神光下，实力居然又有所增强。

    姜阳看着奋勇冲来的杨炯，眉头紧皱，竟罕见地选择了退避。

    原本按他的计划，攻入盘瓠苗侗后，可以用大枫树压制这尊神像。可他杀张子默动用了大枫树太多力量，面对有神像加持的杨炯，也不得不暂避锋芒。

    但姜阳依旧是胜券在握，他举十五万大军攻入盘瓠苗侗，又有盘瓠苗原本的七万大军帮助，踏平盘瓠苗侗是迟早的事。盘瓠苗侗人一死绝，杨炯便独木难支。

    战争如同碾盘，压榨着每一个人的潜力和生命。战事越往后，盘瓠苗人的抵抗便越顽强。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死战。

    彬彬有礼的声音突然在战场上空响起，“请问，谁是姜阳？”

    整个战场突然静了下来，众人看着那美貌男子，再也移不开目光，心神被完全吸引。

    姜阳看了一眼丙子，连忙转头，此人无论是声音还是相貌，都让人心神波动不已。哪怕他多年浴血拼杀磨炼出的意志，竟然也无法抵挡。

    当姜阳看到丙子身旁的丁丑后，恍然大悟，冷笑一声，“原来是寻仇的，两个人也敢来送死。”

    丙子微微一笑，取下负于背后的木匣，盘坐空中，将木匣中的古琴取了出来，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在琴弦上，“我有一曲，诸君请听。”

    铮铮琴音响起，丙子优雅地弹奏，下方大军瞬间混乱，彼此攻杀，彻底成了一个修罗场。

    趁此机会，丁丑控制了盘瓠苗的军队。虽说因为姜阳刻意消耗的缘故，军队只剩下不到五万，但在丁丑手中，五万大军，可胜五十万！

    有丙子的琴音相助，再加上丁丑布阵，枫树苗的十五万军队，瞬间溃不成军。

    远离战场的蚩瑶在姜阳留下的精锐的护卫下，看着那局势瞬间改变战场，面色煞白。从看到丁丑和那个腰悬暗影面具的人开始，她就感觉到了不妙。姜阳会以为这两个是来送死的，她不会这么认为。她与张子默相处这么久，实在是太了解张子默了。

    如此变故，有人欢喜有人忧，姜阳面色难看到了极点，仅是片刻时间便做出了决定，“撤军！”

    但姜阳想撤，双方彼此纠缠，又如何能轻易撤得下来？

    更何况，丙子与丁丑又如何会让他撤？

    杨炯哈哈大笑，“姜阳，人算不如天算。谁又能想到你对暗影的人动手，招至今日之祸？真是天助我也，给我杀！”

    姜阳大吼一声，七窍流血，绝壁之上大枫树顶端的那只黑蝴蝶猛地振动翅膀，数千年以来第一次苏醒，破空而至。

    黑蝴蝶翅膀微微一扇，枫树苗的大军瞬间清醒过来。翅膀再次扇动，带着大军破开丁丑的阵法。

    姜阳快速破空到了蚩瑶面前，紧紧拉住蚩瑶的手腕，“快走！”

    琴音消散，丙子与丁丑并未阻拦姜阳的离去，只是静立空中。

    丙子有些意犹未尽，“人数还是不够，待我去枫树苗带回姜阳，送你十万军队，当年的事就算两清了如何？”

    丁丑冷哼道：“不要提此事，当年若不是你拦我，我早就起兵了。我修的是兵道，那是我突破的契机，也是我报仇的机会。我满门被斩首，此仇我必报！你拦我，便是我的敌人，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丙子悠悠一叹，“当年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没想到现在你还是走不出来。当时我给你看过影首的密令，你若起兵，我必听影首的命杀你。当时我就跟你说过，时机不到，可你偏偏不听。我只能将你的十万兵杀尽，让你没有起兵的机会。彼时的影首，要的是天下太平，不会容忍你胡闹，我是在救你。”

    丁丑负手而立，“那又如何？影首要我死，我死便是，总比这样背负着仇恨苟活要好。你说的机会，我看不到！”

    丙子微微摇头，“从你到第一序列身边，机会就已经来了，这是影首给你的报仇机会。你别忘了，影首也和镇岳王朝有仇。”

    丁丑目光突然不再那么仇视，“有何不同？”

    丙子道：“你是知道的，历任影首都是蜀山的人。而如今蜀山这二位，毫无疑问是最强的一任传人。蜀山山顶那位和咱们影首在准备一件事，我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但这一定是一件能改变天下的事。彼时的影首不让你起兵，是因为还未找到传人。如今真正的第一序列出现，影首的心思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从白帝城之变就可以看出来，影首在给现在这位铺路。跟着他，你还怕没有机会？”

    丁丑如遭雷击，怔在原地，喃喃道：“是啊，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为何从未想到？”

    丙子嫣然一笑，比女人还有女人味儿，“你我相识多年，你虽误解我，但当年的情分我不会忘记。待时机到，你就是要祸乱天下，我也陪你。”

    丁丑语气不再似之前那般强硬，“即便如此，我依旧不认可你的道。我学兵道是为了止杀，而你纯粹是为了杀人而杀。”

    丙子长叹一声，“我虽好杀，但我可有见人就杀？就比如这次的任务，反正是要将枫树苗的军队击溃，为了以后平定三苗做准备。别人来也是杀，为何不能由我来杀？有如此琴音相伴，想必他们死后也会含笑九泉。”

    丁丑沉默许久，“拿下枫树苗的十万军队，你我两清。”

    丙子灿烂一笑，将木匣背好，“没问题，说十万就是十万。少一人，我用命补。若是多了，我会杀到刚好够十万。”

    突然飞来的杨炯刚好听到这话，不寒而栗。

    丙子笑吟吟地看着杨炯，“郎君有事？”

    明明丙子的眼神是那么温柔，可杨炯却头皮发麻，如同被阎王盯上了一般，刚刚一役丙子一曲杀了枫树苗近三万人，他哪里敢把这个杀星当正常人对待。

    丙子笑道：“不说话的话，我们走了哦。”

    杨炯单膝下跪，“盘瓠苗侗，愿加入暗影。”

    曾是多年搭档的丙子与丁丑，眼睛很有默契的同时眯了起来。

    眼神，其实也可以杀人。

    直到二人离去，杨炯衣裳已被汗水浸透。他能感觉到，这二位只差一点就动手杀他了。

    好在，他活了下来。耳边回荡的话语，让他连忙腾空离去。

    “此事不该跟我们说，姜阳前车之鉴尚在，你想害死我们？你应该知道该去见谁。”

    杨炯去的方向，是石头寨。

    枫树苗侗上空，大军刚刚撤回，琴声又至。

    良久，绝壁上已经掉光枝叶的大枫树，树干纷纷掉落，只剩那根光秃秃的主干，还有顶端那只一动不动的蝴蝶。

    蚩瑶看着遍地死尸，还有前方那缓缓倒下的魁梧身躯，捂住了嘴巴，“不！”

    丙子捏着裙摆从血泊中走过，尽可能不碰到血污，捡起一根大枫树掉落的树枝轻轻一挥，将姜阳的头颅挑了起来，手伸得远远的，生怕那滴落的鲜血弄到衣裙上。但哪怕他如此小心翼翼，一身白裙也早就被鲜血染红，唯有衣服上那枝梅花，越发鲜艳。

    丙子朝丁丑笑了笑，“刚好剩十万，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丁丑死死地盯着丙子，“他早就在你的必杀名单里了吧，刺杀的事，究竟跟你有没有关系？”

    丙子轻轻晃动手中树枝，“你觉得他会是那种被擒住的人吗？”

    丁丑转身看着身后那已经被控制的十万枫树苗军队，不再追问。

    丙子左手伸出，诵起了超度经文，那模样要多神圣就有多神圣。当然，如果不看右手树枝上挂着的那个怒目圆睁的头颅的话。

    丙子诵完经后，突然转头看着眼神呆滞的蚩瑶，温和一笑，“好像算错了，还多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