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富都
本文写于22年3月，和原稿有删减。 —————————————————————————————————————— 这是一座烫手的城市，艳阳高照，热浪一波接一波袭来。这又是一座年轻的城市，江风缓缓吹拂，让这满城的花朵都随之起舞。到处都是那么的崭新，楼宇座座，彩旗飘飘，你要是往街上一站，就能看到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幸福和满足，只因这里每天流进流出黄金万两，滋润着属于这城市的人们。如果你愿意，行至亲水平台旁驻足，便能以极好的角度眺望远处那伟岸的造物。澄澈的蓝天下，脚手架的交错纵横，藏着里面那建至一半的铜钱样的建筑。密密麻麻的工人正在其中忙碌穿梭，他们是无怨无悔的工蚁，搭建了这座人类奇迹。 风气，裹挟着我扶摇上升。我的rou体早已消亡了，所以能自由自在地在空气中行走，穿过重重叠叠的楼宇直直地走到那个年轻人面前。此时，他正坐在脚手架上匆忙地扒着盒饭，旁边是随便一丢的安全帽和大衣。 “喂，你——”我叫他，还拍了拍他。 “唔、咳咳咳！”他一惊，被米粒呛得直咳嗽，然后瞪着双眼环顾四周。这应该是吓到他了，真不好意思。我缓缓地落到他身边，随便变成某个人的样子。当然，这只是为了不让其他人认出我。 “你——”我捡起头盔和大衣给自己穿上，又拍一拍他，“我找你。” “咳！唔唔，有鬼！”他虽然很震惊，但是没有跑，这让我放心了许多。 “对，我是鬼，一百多年前的鬼罢了。今天找你聊聊而已，别紧张，”我说道，尽量露出友善的笑容，“我在这大地上睡了一百多年，今天突然醒来，于是想到不如在这新世界里多走走，看看我们可爱的工人们，来和你们聊聊天，如何？” “唔，可以，”他一边擦着喷到身上的土豆丝和芽菜，一边说，“我叫李阿贵，六年前带着老婆孩子来这里的。我没什么文化，你可不要介意哈！” “哈哈，过谦了！你们是最博学，也是最脚踏实地的一群人呀！” “哎呀，还请您不要拿我开玩笑啦。我生在农村，从小就没有读过什么书，爸妈都叫我出来打工，让弟弟读书。我没文化，只能来当工人，哈哈！”他挠挠头，很不好意思。 “农村又如何，我们当时就是从农村起家的！”我是不喜欢有人因出身而自卑的，“想当年，洋货如潮涌入，各界有识之士毅然大焚松脂木柴，再自研几多国货；为声讨瑛米德日露，上百万工人涌入街头，浩浩汤汤斗了十八个月，赢回我门面；新生之始，立志去筑起我大广夏辉煌工业线，千万人勒紧裤头节衣缩食，干出一番天地！所以，你们绝不是等闲之辈，每个工人都是有力量的！”我看着他，又想起以前一起组织斗争的事了，当年多少像他一样的人充满激情地追随着我们，驱除黑暗，凿建山河。一切一切，宛如昨日，历历在目。 “哈哈……你上来给我讲了这么多，我都听不懂呢！咳咳……”他憨憨地笑着，“我只知道，大家需要我，我就去啦，哈哈！” “很好，很好呀！要让自己在这社会中发光发热，脚踏实地地干，每个人都是最棒的！”从我们站着的地方望去，能俯瞰这雄伟的城市。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公园、花坛、草坪如彩虹般的色彩，一条蜿蜒的河流如同美丽的缎带，一切都是那么的美丽！微风很舒服，空气中带着甜丝丝的香气，是因为早晨下过雨吗？我欣赏着这风景，如今见各位生活富足，安居乐业，不禁感叹，斗争流的血都没有白流。明明百年前还是那么破败的烂摊子，而如今，大家伙用自己的手建设出了如此富裕的城市，我真十分欣慰。 “呀，那里是？”我突然注意到，脚下的广场涌进了很多孩子，他们白衣服黑裤子，虽然远看如同一粒粒芝麻，但我能看到他们领口的那一抹红色。 “是学生娃娃吗？”阿贵好奇地探着头，但是在这脚手架上他的动作显得十分危险。“你先吃饭，我下去看看，一会回来。”我这么跟他说这，然后跳了下去。当然这么干的时候，除了富贵没人能看得见我。 广场熙熙攘攘，啊，果然有好多孩子聚集在一起。他们大概齐腰高，男生剃着小平头，女孩们则是简简单单地扎着辫子，一张张稚嫩的脸蛋上洋溢着天真的笑脸。真可爱，果然是初升的太阳！ “小朋友们，我们到啦——”在前面带队的是几位老师，他们穿着得体，仪表大方。啊，这就是新一代的师生吗，看起来真不错！“小朋友们，大家拿出口袋里的纸张吧！一会可要大大方方地念出来哦。”他们嘱咐道。 “好——”孩子们齐声回答。嗯，这是要干什么呢？我有些好奇，于是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换出一张脸，好混进人群里。待我回来的时候，孩子们已经整整齐齐地排成排，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是一首诗。 “叔叔阿姨们——”为首的女老师带领着，大家也扯开嗓子念了起来。 “你们吃苦耐劳，不畏困难，砥砺前行，无畏风雨。 “正因有你们的辛勤劳作，祖国的大家庭才会如此美好 “正因有你们的无私奉献，祖国的天空才会更加明亮。 “哪里有光明，哪里就有你们忙碌的身影， “哪里有繁盛，哪里就有你们青春的模样， “哪里有需要，哪里就有你们勤劳的双手， “正因有你们任劳任怨的付出， “大家才能生活在阳光和春风里， “叔叔阿姨们，我们谢谢你——” 语毕，广场上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谁能不为这些孩子们饱含感情的朗诵折服呢？对啊，工人们永远是最可爱的。好样的，尊重劳动，就是我们梦想中的社会呀！这时候，许多记者也陆续赶来，他们用相机“啪嚓啪嚓”地记录下这神圣的一刻。好呀，就应该这样！他们围住老师和孩子们，向他们问出一个个问题。 “你们是第OO小学的师生是吗，请问你们这次活动的宗旨是什么呢？” “啊哈哈，我们是想让孩子们懂得感恩……我们学校一直以求学、存真、感恩、立德为校训，几十年来一直恪守八字箴言，立志打造培养有道德有水平的少年。我们的刘校长和陈校长对这次活动大力支持，作为书记，心系学生心身健康，多次赶往前线指导，和孩子们言传身教。我们相信，这次的活动对于孩子们未来的人生会有所裨益的。” 掌声鼓动。 “请问小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晓彤，今年十岁啦！” “晓彤呀，你觉得这次的活动好不好玩呀。” “这次的活动，十分有新意，让我们见识到了工人叔叔阿姨的辛劳，让我们懂得了感恩。在老师们预告了之后，我和同学们高兴极了，好几天都没睡觉呢。在得到了老师们的大力支持后，我们努力背下了诗句，还有校长爷爷也很亲切地教导我们。通过这次活动，我们学到了应该要珍惜拥有的事物，它们都来之不易。谢谢！”晓彤摇头晃脑地背着，背得很好，连后面的班主任都满意地笑了。 鼓掌。啪嚓啪嚓快门闪。 “哈哈哈，看来这次的活动真的很有新意啊，得到了师生们的一致认可。好了，这里是OO电视台，想要了解更多资讯，请……” 这时候，广场上传来众人的惊呼——之间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登上了中央舞台。这一举动引得记者们挤破头皮地一拥而上，瞬间，里里外外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相机的快门声丝毫不间断。真吵。我问了问旁边遛弯的大爷，大爷说那是市里的老爷，今天不知道什么风把他吹过来了。只见那位大人物整理了一下领结，挺着大肚子慢悠悠地晃到台上，在一番长长的寒暄词后，终于是说明了来意：“我们一直以来都注重立德教育，童年正是塑造孩子们一生的重要时刻。对此，我们在许多学校里面进行了相关教育指导。今天，如各位所见，我们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举行了‘言出心声，学会感恩’活动，目的就是为了让孩子们以另一种角度来看待这个世界，珍惜眼前的一切……”噢——原来是老爷与民同乐，我对这个毫无兴趣，倒是孩子们吸引了我。 我看到有三个孩子坐在亭子里自娱自乐，于是买了点糖果和冰激淋，凑了上去：“孩子们，叔叔是刚刚的记者，在这里还想问你们几个问题，你们要说实话哦。”孩子们向来是对这些没有抵抗力的，他们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用真挚的眼神看着我。 “这次的活动是老师们组织的呀？” “是哦，老师们给我们发了这张纸，要我们一起念好。” “噢——你们觉得这首诗怎么样呀？” “不知道，我们看不懂。不是我们自己写的，有些词还得标拼音呢。” “这样啊。那你们觉得工人叔叔阿姨们伟大吗？” “伟大！他们建房子，起桥梁，造家具，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的生活！”他们其中一个突然声音提高了八度，自豪地回答我。 “这样啊，那你们以后愿意当工人吗？” “想！” “为什么想呀？” “因为……因为……”我看着他们的额头挤出的汗珠，不禁有些想笑。 “不想。”其中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孩说。 “噢？”这倒出我意料，“为什么呀？” “因为……”男孩看了看旁边的孩子，支支吾吾，于是我把他带到了几步外的地方。 “因为没钱，累，”他说，“我爸爸也是工人，他总是说自己做这一行打的是牛工，就是做得像只牛一样多，拿得像牛一样少。每天他回家都累得只想往床上一躺。他总是发脾气，听mama说是钱发不下来，而且偶尔拿到了也很少。我知道我们家里没钱，所以我很乖的，我不向爸爸mama要玩具。” “啊，这样啊……” “所以我要好好读书，爸爸说不读书就只能做这些，要我不要学他一样，走了他的辛苦路。” “啊，不读书才去当工人的吗？” “是呀，因为工人的活累，大家都不想干，大家都想坐办公室，动脑子。” “是大家都这么觉得的吗？” “嗯……是呀，爸爸mama这么说，姑姑姨丈这么说，爷爷奶奶也这么说，小明小花也是这么说的呀。我记得老师偷偷地这么跟我们说过，他们说不好好学习就只能在烈日下干得累死累活。我知道的，就像我爸爸一样。” “噢，是这样……”看着他远去的背景，我感觉有些木然。 “工业，是我们的发展基础，而待遇则是一切的根基。我们将决定提高工人们的待遇，包括五险一金、按时发放工资、提高最低收入、增加福利保障……”远处那个肥佬还在侃侃而谈，双下巴的褶子一动一动。 “我回来了。”我飞了回去，李阿贵刚好吃完饭，还在擦着嘴。“孩子们念的诗你听到了吗？”我问道。 “嗯，勉强能听到一点点，但是我也听不太懂，还是娃娃们有文化呀。” “我问你，你要老实回答我，”我盯着他的眼睛说，“现在你们的待遇怎么样，工资如何？” “我，很好……”他这样说着，显然是不让我满意的回答。 “我问的是，你们那个什么‘五险一金’有吗，‘加班费’和‘津贴’有吗，有没有拖欠工资的情况，你的工资是多少够买多少东西……能不能过活？老实回答我！” “哎……这里是老板说了算。老板心善，肯让我们打工就不错了。现在工作难找啊，经济不景气，老板说发不起工资，我们应该体谅呀。挣的钱，够家里买菜，交房租，给孩子们交学费，就够了呀。虽然存不下钱，但是好歹能在这活着，也不错了，做人要知足……” 他跟我絮絮叨叨说了很久，可我只觉得全身发麻。 “你、你！就是说，刚刚我听到的全是屁话咯？”他差点把我气死，“你们拿应得的有什么错，为什么要替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吸血鬼说话！” “这……难道不对吗？老板可是大好人，没有他我们活不了……” “不对啊，当然不对啊！”他那纯真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我甚至觉得那是傻子的眼神。“你们干多少，就拿多少，你们应得的东西为什么要被人克扣，他们压榨你害你，你居然还要替他们说话！” “我……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生气，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呀。” “你！好，我不问这个了，刚刚那肥佬的谈话你听了吗？” “听了，但是没用呀。” “怎么没用！” “他们管不了。” “为什么管不了？” “他们有钱有人，我们没钱没人，他们说的话，我们听听就够了。老板他不会管这些的，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毕竟发不下工资也有我们的问题，我们要体谅，不要狮子大开口。” “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他会懦弱成这样。“听好了，你们自己不去争取，最后才会变成这样被欺负，懂吗！” “争取……是什么？” “争取就是去拿回自己想要的东西呀，天经地义！” “可是，我见过好多人去问老板拿，到最后都……我家里还需要我，我不敢……” “怎么！”我真的无法想象，“为什么好了伤疤忘了疼，这才多少年啊！” “没办法，我们读书少，不懂，打这种苦工也是我们的问题，谁让我们不努力呀……现在只能希望我的孩子们不要学我，以后要找份体体面面的工作，”他叹了口气，起身伸了个懒腰，“其实孩子们说得没错，他们应该去坐办公室，而不是在这里受着高温，干着苦力。我不生气哦，他们有自己的梦，是好事。” “总有人要干的，但是没人想干。” “是呀。不过，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我参与建起来的哦。很雄伟吧？”他指着好几处只能用“夸张”来形容的高楼，那设计就像是一道天险，甚至用“近代长城”来称呼它们都不为过。“我经常和我孩子说，看呀，那是爸爸建起来的，爸爸也是很厉害的哦。哈哈哈哈……”他一脸自豪，细细地在回味着自己的杰作。 “你刚刚说，自己还在租房？” “是呀。” “在哪里吗？”我指着这城市的高楼大厦，问他，“是哪一家？” “哈哈哈哈哈哈！”他笑着，“您就别拿我开玩笑啦，我怎么住得起呀。我家在……喏，那边。”他指着极远处，那里是城市的郊区，灰色调rou眼可见的荒凉。 “可是、可是！”我喊了起来，摇着他的胳膊，“为什么要在那里，这里那么多楼宇都是你建起来的啊，你建起来的啊！” “嗯，啊，那又怎么了吗？” “你还不懂，你还不懂？你们建起的城市，你们应该住在这里，而不是那一块荒地！” “不可以呀，”他叹了一口气，“这里的楼房我们买不起。” “怎么买不起，你们的工资呢，怎么了嘛！” 他沉默了。 微风拂面，我能看到地上那大片大片的花海正在随风飘扬。 “那花属于你吗？” “什么？” “去摘一朵，你们应该拥有它。” “怎么可以！摘了我们要赔不少钱呢！” “那不是你栽的吗？” “是啊，但那是市长大人的花，我们不配……” “好……我明白了，”我不愿再看他，走出几步，站在了脚手架突出的那根竹棍上。我突然想到了一首诗，它是这样说的： 七个城门的底比斯是谁建造的﹖ 书本上列了一些国王的名字。 石头和砖块是国王搬的吗﹖ 还有巴比伦，一再被摧毁 是谁又一再将她重建﹖ 金光闪闪的利马的建筑工人， 他们住的房子在什么地方﹖ 砌了一天的城墙，天黑之后， 万里长城的泥水匠在哪里过夜﹖ 雄伟的罗马到处都有凯旋门。 那是谁打造的﹖ 那些罗马皇帝战胜的又是谁﹖ 大名鼎鼎的拜占庭 它的居民都住在宫殿吗﹖ 传说中的亚特兰提斯， 大海先淹没奴隶，然后 那些主子才漂浮在黑夜的汪洋中哀嚎。 年轻的亚历山大征服了印度。 就凭他一人吗﹖ 西泽打败了高卢人， 他该不会连个煮饭的都没带吧﹖ 无敌舰队沉没的时候， 西班牙的腓力哭了。 没有别的人哭吗﹖ 腓特烈大帝在七年战争中获胜。 除了他还有谁获胜﹖ 页页有胜利。 谁来准备庆功宴﹖ 代代出伟人。 谁来买单﹖ 一大堆史实。 一大堆疑问。[1] “明白了啥？”他疑惑地看着我。 “没啥。我累了，要走了。” “就这么走了吗，您要去哪吗？”他似乎是想要拉住我。 “没有去哪，继续回去睡觉罢了。” “那您什么时候会醒来？” “等你们醒来的时候。” 我不再看他，身体向前倾去，在这“铜钱”上一跃而下。 ———————————————————————————————————————— [1]即诗作《一个工人读历史的疑问》（贝托尔特·布莱希特，19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