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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烟

    《寒潮》需要花些时间修正,敬请谅解。

    本文写于22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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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算是挣扎着醒来的,艰难地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一半身子悬在床外,脊背像是要断掉般生疼。折腾了好一会,才终于顺利把咔咔响的身子移正。我盯着天花板那条折面线,感觉它忽远忽近,瞳仁像是针刺般疼。虽然脑海里尽量想要放空,可并未如愿,昏睡前的场景非要倔强地跳出来:无非是约上友人见面,两人胡吃海喝,稍晚些移步到附近的酒吧推杯换盏、吞云吐雾……最后,便是断片。

    房间里很闷热,身上的味道有些冲鼻,比这更坏的是口腔里酒精、牛奶、香精,还有不知道什么东西发酵后那难以言喻的气味,汇上口水酸酸黏黏的,不停地腐蚀着舌头和牙齿。虽然万般不愿意,但我不得不挣扎着起来了。可就在站起来那一刻,胸口就像是给了我一锤子。“唔——”我捂着疼的地方又坐回了床上,这一下又感觉连肝脏都发疼。我不住地喘着气,口水流到床上地板上也无暇照顾了,只能尽力蜷缩着让自己好受些。肺部还牵扯着心脏也一并疼起来,还是一抽一抽地阵痛。

    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缓过来的,反正是简简单单洗漱好了,摇摇晃晃出来客厅,算是呼吸到了新鲜点的空气了。

    “你怎么了吗?”阿清问我。

    “没……没啥。”我望向阳台,外面是隐隐的灰紫色,旧窗帘给墙壁上了一层霉黄,也不知道现在是拂晓还是傍晚。

    “你的声音很沙哑喔,以后不要喝那么醉了,昨天还是别人抬你回来的。”

    我看着她的眼睛,虽然现在要好些了,但回想起刚刚的情景,仍是心有余悸。

    “不吃点东西么,你已经睡了大半天咯?”

    “唔,迟点吧。咳咳!”她在我面前放了一盘通心粉,但是我现在没胃口吃。

    “你还是吃点药吧,看你这样子,明天一定发烧。”

    经她这么一说,我又觉得脑袋晕晕的,于是在抽屉里抽了一板感冒药,配着点水囫囵吞下。

    “我感觉喉咙怪怪的。”

    “会么?”

    “是啊,好像长了什么东西。”我用手扣着喉咙,确实在喉管里长了个米粒大小的rou疙瘩。

    “息rou吧?不用太担心。反倒是你啊,少抽点烟,少喝点酒……”

    “咳咳,好啦好啦。”

    阿清又在唠叨。只是吞咽的时候有些奇怪而已,似是什么东西卡住的感觉,吐不出来又吞不下去,还有些瘙痒。没关系的,过几天就好,我这么安慰自己道。然而过几天后,情况还没有好转。

    “你在干什么呢,怎么发出‘诃诃诃’的声音?”

    “没什么,喉咙痒得厉害,”我说,“只有这样才能好受些。”近几天还有饭局酒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还咳得厉害,去医院看看吧?”

    我看着阿清担心的神情,有些于心不忍。好吧,那就去一趟吧。我摸着喉咙里的凸起,确实不大放心。恰逢周五,我只好找了稍远的一家医院,老是老了点,但不用预约。只是路上有些倒霉,天上毫无征兆地下起了滂沱大雨,几乎是把我的下半身都打湿了。

    到了医院挂了号,接下来慢慢等就好。到了下午我吃过饭回来,发现还没轮到我,而且还得待到两点半医生护士们才会看诊。没办法,我只好四处逛逛,不知不觉就晃到了隔壁科室。这里灯光要稍微暗些,但一条长廊正对出窗户,采光倒也没有特别差。这里很冷清,左边的长凳上坐着一位中年大叔,手里拿着一叠报告书和病历,直直地望着天花板。

    外面的雨似乎更大了,窗外正传来稍显嘈杂的哗哗声。湿透的裤袜黏糊糊的,每走一步靴子都会“吱”地留下大水印。我天生对雨有特殊的迷恋,尤其是在室内望出时,更觉得这雨景有别样的美丽。一拉开边框泛黄的窗户,风便把我的头发都吹起来了。医院的位子算是城市外环,窗户对出是一条水渠。但还好,现在是初春,而且还在下雨,空气也算是清爽干净。雨点将远景染成灰白,又落到绿色的水里激起密密麻麻的波纹,我一时间望得出神。

    “今天有点冷喔。”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我猛地回头,看到那大叔正望着我这边,向着光,整个人比周围还要亮一些。

    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抱歉,”我说着,把窗户关上了。

    “你看起来还挺小的,怎么来这里看病啊?”

    我下意识看了看科室牌,这里是肿瘤科。“呃,不是的,我挂的隔壁支气管科,只是随便走走而已。”我回答他。

    “那就好……多注意身体啊。”他的声音与年龄不符地轻,没有什么生命力,像是没有了根似的。

    “嗯,谢谢。”

    气氛有些尴尬。其实我是非常讨厌被搭讪的,因为我真的很不会接话柄,在医院这种地方更是如此。“这里好暗。”我努力地挤出一句话。

    “有一盏烧坏了。”

    “科室似乎很少人啊,平时也是这样么?”

    “是啊,因为这医院不太好,平时也就一两个人来看病,”他叹了口气,“不过也是好事啊。”

    “嗯,是……”

    他气息有点乱,喉咙发出如被割喉一样的空气声,还不时伴着咳嗽,我已经大概知道他是什么病了,只觉得站着有些手足无措,只好在离他两个座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低头摆弄手机。我喉咙痒得厉害,吞咽口水的时候那硬块就像是卡了一口痰,真的很不舒服。

    果然,“后生,你来看什么病啊,”他这样问我。

    “嗯,看看喉咙,这里长了什么东西而已。”

    “得注意身体啊,你们后生就喜欢熬夜抽烟喝酒。”

    “嗯,你呢?”

    他只是笑笑,甩了甩手里的一张纸。“生Can,”他轻描淡写地说。也对,我问了个蠢问题,这里可是肿瘤科。

    “早期么?”

    “中期。”

    那应该还好吧?其实我对癌症不大了解,只知道这病几乎是治不好的。烧钱,费力,会把人榨成干尸一样。

    “多久了,应该能治好吧?”我问。

    他又笑笑,回正身体,望了望天花板,又望回来,手里的纸张哗啦一响。

    “希望能吧。”他说。

    “怎么了吗,是钱的问题?”

    “这个病花钱啊,两个月就已经把我的积蓄花光了。我工作也不挣钱,撑不起医疗费,就拖着。”

    “家人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孤家寡人的,”他只是往后一靠,叹了口气说,“哎,没讨成老婆啊……”

    也许我有些怪,听到他这么说,反而心里踏实了一点。我是为他高兴,也为了这世界上某几个人高兴。说真的,这种病对家里是很大的负担,也许没有家人也是一种幸福。我想到阿清了,我们刚在一起一年,还没有孩子。现在真的很累,生活的压力很大,两人也只是刚好能活的过去,甚至是不敢生病,也许生孩子的愿望也得缓缓。

    “你是怎么得的这个病?”我问。

    “抽烟啊,抽烟。以前工作一天一包,然后就撑不下去了,吸坏了。”

    “做的什么工作?”

    他缓了缓,苦笑一声,“就分拣打包什么的,没办法。每天干十几个钟,一个月下来两三天休,不抽烟撑不了的。”

    我似乎能闻到烟臭味了,肌rou不由得酸痛起来。似乎我就是那个身在逼仄的箱体,穿着密不透风的工作服,一件接一件地搬着那重重的货箱的人。

    “那现在……”

    “还得干啊,还得抽啊。不干怎么活,拿根拐杖拿个碗出来乞讨么?”

    我俩都笑了。

    “今天是星期一吧,你明天还得上班么?”

    “上啊,上啊,”他轻轻摇着头,“我只跟老板请了今天的假,明天不去的话这个月的钱就又少了。”

    “你得这病,还得上班,这么拼!”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但是想想,刚刚已经聊过原因——穷之过,就算了。我也知道,现在疫情确实不好找工作。然后,我俩真没什么可聊了,两人又回归沉默。良久,我听见身边有“刷刷”的声音,原来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我看着他,正当他叼着烟起身时,他也看了看我,场面有些尴尬。

    “医院的厕所好像也不能抽烟吧?”

    “是……”他把烟拿下,又坐了回来。这一次,他的确是坐立不安,我的余光能看见他不停调着坐姿,手里一直忙着,看来是烟瘾犯了。

    “这是什么牌子的烟?”我问他。

    “这个?呃,万宝路。”

    跟我抽的一样。

    “白的对么,这个似乎很伤肺啊。”

    “嗯,对,越南产。”

    我这么一说,他把烟拿下来,也没有扔掉,只是把烟卷横过来凑近鼻子,用力地闻着味道。他的手指旋转着,鼻子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将整支烟卷都闻了个遍,算是记住这个味道吧?最后,又叼回嘴里用力地咬着,时不时动动牙齿,想要嚼出那烟味,连滤嘴都明显地变形了。良久,他才将一整根烟丢进垃圾桶里。

    真可怜。

    真可悲。

    外面的雨又大了点,哗哗的声音开始变得令人烦躁。我盯着窗户那一抹白色,望得出神。

    “0211号,请到305室就诊。0211号,请到305室就诊——”

    轮到我了。我向那大叔笑笑,麻利地从这座椅上起来,有些匆匆地走了。在走廊拐角的时候,我停了下来。

    我还得对最重要的东西负责——阿清……这样想着,我掏出还没抽完的那包烟,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起身回头望去,那大叔又掏出了一根烟。这次是背着光,我只能看见一团佝偻、猥琐、贪婪的黑影。